冗长而繁复的朝贺大典终于接近尾声。
在司礼女官的唱赞声中,众人如潮水般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口中齐诵着祝词。
“礼成,众命妇依序退——”
内侍尖细的声音穿透大殿,象征着今年元旦大朝会的顺利结束。
温溪月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裙下的腿早已微麻,起身时略有踉跄,好在前面人多,她夹在其中不会太显眼。
一上午未曾用过吃食,胃中空空,她按了按腹部,眉心微蹙。
随着人流出去,冷冽而清新的空气袭来,吹散身上浓郁混杂的香气,也令发昏的头脑为之一振。
孙姝妤又寻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低声问道:“阿月,过几日可有什么安排?”
“听说元宵节后长公主准备办一场迎春宴,我怕没有合适的衣裳,准备在这之前去重新买一身,若你无事,不妨和我一起?”
温溪月也听说了这事,但她对此有所猜测,想必迎春是假,给永宁世子挑选新妇为真。
长公主与永宁郡王出自一母,向来关系密切,这次突然提出设宴,除此之外,应当没有别的理由。
去岁末,永宁世子刚行冠礼,老王妃便迫不及待为其挑选正妻,但将京城贵女们看过一圈,都不甚满意,于是拖到现在仍未定下,看样子是准备再多相看几次。
入冬时温溪月染了风寒,整个冬日都躲在枕霞阁,虽有所耳闻,但不曾参与。
不久前,在宫门外碰到的那位诰命夫人,便是眼高于顶的永宁郡王妃,据说性情严肃,极为挑剔,不是好想与的。
见孙姝妤如此期待,她不好扫人兴致,只含糊地推脱:“可能到时会去庙里修行一阵。”
知晓温溪月每年都会去庙里祈福点香,闻法写经,孙姝妤遗憾点头:“好吧,那等你回来再说。”
正说着话,一位气质沉稳的女官从容不迫穿过人群,径直走向她们。
她在温溪月面前站定,行了一礼:“娘娘吩咐,请温姑娘稍候片刻,说些体己话再走。”
孙姝妤是个机灵的,闻言立马放开温溪月的胳膊,笑着道:“既是娘娘慈谕,阿月快去吧,可别让娘娘久等。”
在孔氏与温燕芝路过时,她特意抬高了些音量,果不其然,看到这对母女纷纷微变脸色。
之前孔氏曾数次将女儿送去后宫,想让对方博得皇后喜爱,可偏偏温燕芝不合娘娘眼缘,总也热络不起来,甚至有次还无意做错事,险些酿成大祸,惹皇后动怒,她才歇了这份心思。
如今看温溪月被皇后宠爱至此,怎能不怨恨眼热。
见状,自清晨离府起略闷的胸口似乎舒畅不少,温溪月感激地看了眼好友,在周遭或明或暗的羡慕目光中,随女官逆流而上,重新回到殿内。
再次踏入柔仪殿,感受与方才大典时截然不同的清净,温溪月被引至殿内一侧的暖阁。
“娘娘正在更衣,姑娘稍坐片刻,用些茶点。”
温溪月安静打量一圈,见窗台摆着盆绿萼梅,和上次来时相比,开得更盛,而不远处的多宝格上那尊白玉送子观音像前新供了一串鲜亮的珊瑚念珠。
久居宫闱,却一直未有子嗣,是皇后心中隐痛的最大憾事。
她收回目光,落在小桌上的茶食果子,正巧腹中轻响,不免意动。
环佩轻响,脚步声传来。
“几日不见,怎的生疏了,连茶点都不愿吃?”皇后声音响起,语气带着亲近与熟稔。
温溪月连忙起身,垂首立好,向对方行礼。
只见皇后已换下那身沉重华丽的服饰,穿一身云纹锦袍,乌云般的发髻松松绾就,脸上带着卸去庄严威仪后略显疲惫的温和笑容。
“好了,快坐下,在姑母这里不必拘谨。”皇后招手,声音也放得更柔,径直走到软榻主位坐下,并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温溪月这才上前,却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行了一个家常的福礼:“阿月给姑母拜年,愿姑母新年里凤体安康,诸事顺遂。”
比起大殿上的祝词更亲昵,带着女郎的娇憨。
皇后果然受用,脸上笑意更深,拉她的手将人引到身侧坐下,上下仔细打量,眼中满是慈爱:“好好,快让姑母瞧瞧,怎么似乎清减不少?可是府里下人懒怠,或是……”
温老爷子一共有三个孩子,老大与妻子多年前意外身亡,幺女进宫贵为皇后,家中只剩老二,因此孔氏气焰嚣张,行事多有偏颇,府中无人与之抗衡,且她表面礼数周到,只背地里使绊子,更让人有苦难言。
温溪月自幼无依无靠,却又占着嫡长的身份,自然成为孔氏的眼中钉,肉中刺,时不时便要发作。
哪怕深居后宫的皇后偶尔也能从细节中窥探一二,之前还想敲打一下对方,可温溪月太过懂事,不想她因此与孔氏结怨,所以只好引而不发,也愈发怜惜这位侄女。
“无碍,是阿月偶染风寒,病了一场,和伯母无关。”
见温溪月这般解释,皇后轻声叹息:“你呀,就是太懂事了,总报喜不报忧。”
她拉过年轻女郎的手,轻拍着说:“兄嫂去得早,姑母虽在宫里,心中却无一日不惦记你,看你平安长大,出落得这般模样品行,心里才稍微宽慰些。”
说着,皇后话锋轻轻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一转眼,咱们阿月也及笄了,这终身大事也该考量起来,前些日子,倒是有几家夫人旁敲侧击地向本宫打听过,不知阿月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温溪月眼皮轻轻一跳,知道这才是对方留她的正事。
她脸颊适时地透出薄红,好似被这话问得羞赧,缓了几秒才压低声音回:“阿月年纪尚小,见识浅薄,能有什么想法,但凭姑母做主便是,您平日里最为疼爱阿月,挑选的自然是最好的。”
这番话让皇后大悦,女人眉眼舒展开来,抚着温溪月的手愈发亲热:“姑母就知道你是个省心懂事的好孩子,你放心,有姑母在,必定为你寻一门顶顶如意的姻缘,断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言罢,她似乎已经开始斟酌起京中适龄又出色的才俊,显出几分心不在焉。
温溪月也没有继续细说,免得让对方进一步敲定人选。
出身豪门,她早就深知无法决定自己的婚事,比起被孔氏随意低嫁出去,倒不如让皇后安排,起码对方真心待她,亦能以此与世家结缘,能换来互利互惠的局面,也免了她许多麻烦。
一时间,殿内气氛愈发温馨融洽,宫婢悄无声息换上新沏的蜜蒙花茶和几样温溪月素日爱吃的软糯点心。
陪着皇后说了一会家常,聊府中趣事,又提起自己读书作画,将人哄得眉开眼笑。
半晌,温溪月状似不经意间说:“方才在殿外候着,阿月似乎看到一位面生的年轻郎君,慢吞吞走在皇子们身后,瞧着有些病气,不知是何来头。”
皇后的笑容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但语气却淡了些许,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浮沫,道:“你眼神倒是不错,那是之前一直养在别宫的三皇子,比你大两岁,还未及冠。”
她放下茶盏,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说意见寻常事:“他自幼体弱多病,有高人批命,说不宜养在深宫,冲撞了紫薇帝星反而于寿命有碍,故而官家开恩,允他静养在别宫里,少见外人,许是今年病情稍愈,官家慈心,特许他回宫,认认人罢了。”
温溪月留意到,提起这位三皇子,皇后口吻略带感慨,像是知道某些隐情。
挥散宫婢,皇后揉着太阳穴,拍她的手背:“阿月,姑母知道你心思伶俐,一定要记着,后宫秘辛不计可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有些话不可明说,你知会便好。”
温溪月连忙行礼:“阿月说错了话,还请姑母责罚!”
皇后抬眼,不免感到好笑,扶她起身:“你这是做什么,姑母为何要罚你?”
“阿月不该对陌生郎君这般好奇,问了不对的话,惹姑母不悦,自然该受罚。”温溪月恭恭敬敬地回答。
皇后轻叹,无奈解释道:“并非如此,那孩子……算了,今日我且告知于你,但出了柔仪殿,你就当从未听过,万万不能说与旁人听。”
“三皇子的生母当年不得宠,因此在宫内偷行厌胜之术,想要让官家重新留意到她,结果被宫婢告发,官家向来忌讳这些,她犯了大忌,落得三尺白绫的下场。”
“而那孩子是不足月便生产的,早有夭折之象,官家觉得晦气,所以将之扔在别宫,没想到他居然能强撑着活到现在,且年前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将亲自作的百寿图送到官家面前,后者才重新记起这个孩子,允他进宫朝贺。”
温溪月面露愕然,没想到对方竟有这般曲折的身世。
似是看出她的不忍,皇后意有所指:“阿月,明哲保身方为上策,莫要因旁人失了圣心。”
温溪月回神,行礼道:“阿月谨记于心,不会让姑母失望的。”
皇后面露疲倦,亦被这事败了兴,没有再多留她,赏赐了些绫罗绸缎和金银玉饰,便让宫婢送她出去。
温溪月在柔仪殿外停住,对着宫婢笑了下:“我对出宫的路早已熟记于心,娘娘面色不佳,您不必再多送我,还是回去照顾她吧。”
宫婢迟疑片刻,又听见温婉娴静的女郎继续说:“要是照顾不周,娘娘凤体抱恙,官家岂不是更要降罪于你们。”
“那您务必尽早出宫,莫要随意逗留。”
温溪月颔首:“这是自然。”
与谷雨和惊蛰会合,她重新捧上暖手炉,感觉寒风猎猎,仿佛刀子在脸上割。
“走吧,快些回府。”
意外听了宫中秘闻,温溪月至今仍觉小腿微颤,带着几分敬畏地看了眼高耸入云的飞檐,不愿继续在这里停留。
一行三人沿着来时的路,行至中途,惊蛰突然出声:“咦,那是在做什么?”
温溪月下意识看去,刚好瞥见几个内侍模样的人抬眼扫来,见到她们后,停下所做之事,迅速跑开了。
一道身影陷于树下积雪中,衣袍被泥与雪弄脏,还染上零星血红,狼狈不已。
显然,那些内侍不知听谁命令,在此折辱他。
温溪月隐约觉得对方有些眼熟,正想着,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阴鸷冷锐的眼。
年轻郎君面色苍白,唇角残留血渍,边用拇指拭去,边直勾勾地盯着她,满含试探与审视。
想起不久前听过的秘辛,温溪月下意识避开对方的目光,低头匆匆往前走了一段。
几息,她停下脚步,又转头回望。
隔着高大树木,三皇子的身影显得愈发朦胧,仿佛快要没了生机,委实有些凄惨。
到底也只是个可怜人。
几番思量,温溪月轻叹一声,将暖手炉递给惊蛰:“将这个送与他,莫要被人看到。”
月妹:他也没有父母,好可怜[可怜](老皇帝约等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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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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