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谢意知，是宗门里人人称赞的“二师兄”。这称赞里，有七八分真心实意的感激，却也掺杂着两三分不易察觉的轻蔑与理所当然。
他天赋卓绝，修炼迅猛，入门不过数十载，修为已远超同辈。更难得的是，他修的是上古难成的“多情道”，秉持着“博爱众生”的信念，对师门上下倾尽所有，无微不至。师弟师妹们灵力受阻、修行遇障，他二话不说，耗费自身精纯修为为其疏通经络，哪怕自己事后需调息数日；师尊玄霜真人需要某株生于极寒绝壁的罕见药材，他毫不犹豫深入险境，九死一生将药材完好带回，双手奉上时笑容依旧温暖；甚至连洒扫庭除的外门弟子为俗世亲友疾病求助，他也来者不拒，悉心炼制丹药相赠。
他将自己活成了一轮温暖却不求回报的太阳，光芒万丈，普照众生，认为“爱着所有人”便是他的道，是他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然而，无人知晓，这轮太阳的内核，住着一个来自异世的、名为谢意知的灵魂，以及一个刚刚诞生、懵懂又抠门的系统。
谢意知原本是二十一世纪的一个普通社畜，为救一个小女孩被车撞死后，被这个自称“飞升辅助系统”的光球绑定了。系统的终极任务是助他飞升成仙。检测到谢意知灵魂能量中情感波动异常丰富，系统便根据数据库里寥寥几句关于“多情道”的记载——什么“至情至性”、“感念万物”、“博爱之心可通天道”——强烈推荐他选择了这条修行路径。
“宿主，你的情感浓度是普通修士的数百倍，修炼多情道必定事半功倍！”系统用稚嫩的电子音说着鼓励的话。
然而，一人对修仙是一窍不通，一系统刚刚诞生，什么功能也没有，没比那人好到哪里去。他们都误解了“多情”的真意，将道法修成了机械的“对人好”的指令。这种不求回报的付出，师尊玄霜真人对他的殷勤，从最初的赞赏，渐渐生出一种不便言说的掌控欲，仿佛这个出色的弟子是他一手塑造、理应完全属于他的作品；最小的师弟凌清彦更是将他视为可以任意索取的私有物，享受着那份无底线的纵容，撒娇耍赖，予取予求。其他弟子则一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谢意知带来的各种便利，一面暗地里讥讽他像个没有灵魂、只会执行“友善”程序的傀儡，甚至私下打赌二师兄下次会帮谁、会不会生气。
谢意知并非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他开始感到疲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不断在消耗着他的情感，但是他不能停，也不敢停，只能在内心苦笑着安慰自己：“罢了，就当是维持‘人设’稳定吧。毕竟，这‘道’还得修下去。” 他被“二师兄”的身份和自己设定的“道”架在了高处，上不去，也下不来。
唯有大师兄方映雪，是唯一的例外。方映雪修为深不可测，性情冷冽如冰，对谢意知程式化的热情帮助从不回应，甚至连目光都很少在他身上停留。那种彻底的、源自骨子里的淡漠，与其他人的虚假热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起初，谢意知觉得这位大师兄难以接近，后来，反而隐隐生出一丝羡慕——他这么装都没有被人打死，还得是有后台啊，我要是也有就好了，可惜我只有个傻系统。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一个月色晦暗的夜晚降临。
小师弟凌清彦在外历练，不慎中了极为刁钻的情毒“缠绵”，此毒无药可解，至少当时的凌清彦没有能力去解掉这个毒。
他跌跌撞撞跑回宗门，第一个找的不是师尊，也不是医官，而是他那位有求必应的二师兄，他直接撞进他的寝居，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或者说，抓住了一个万能遥控器。
体内炽热的情毒灼烧着他的理智，但更深层的，是一种长期以来被纵容出来的、根深蒂固的理所当然。
“二师兄……救我……我好难受……”凌清彦脸颊潮红，呼吸灼热，眼神迷离中带着强烈的渴求。
谢意知见状一惊，连忙上前想探查他的情况：“清彦，你中了何毒？我这就去请师尊或丹堂长……”
话未说完，凌清彦已经凭借最后一股力气，猛地将他扑倒在榻上。少年人力气大得惊人，带着情毒特有的灼热气息，将他死死按住。
“不……不用找别人……”凌清彦喘息着，滚烫的唇凑近谢意知的脖颈，语气带着惯有的、被纵容出来的撒娇和任性，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强势，“二师兄……你不是最疼我吗？你不是什么都会答应我的吗？帮帮我……就像你以前帮我那样……这次也帮帮我，好不好？”
谢意知脑中警铃大作：“等等！这剧情不对！这超出了‘友爱同门’的范畴！系统！系统！help!help!”
当侵()犯发生时，系统发出了尖锐的、近乎悲鸣的警报，好似也切身体会到了谢意知心中的绝望，它第一次显得如此混乱和无助，像一台过载的机器。
挣扎无效，反抗徒劳。那一夜，谢意知身心受创，信念碎成了二维码，扫出来全是“404”。
第二日一早，晨光透过纱窗，小师弟已经穿戴整齐，一身水蓝色锦袍衬得他唇红齿白，貌若好女。他瞥了眼榻上憔悴不堪，失魂落魄的谢意知，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
"真是恶心。"他声音清脆，带着天真的残忍，"我竟会与二师兄做这等事...想想便令人作呕。”
他故意动静很大地取过案上的香囊细细嗅着，仿佛要驱散什么不洁的气息。
"师兄，"他忽然转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你说若是让凌家知道我与你有染，你会如何？"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谢意知苍白的脸颊："所以啊…昨夜的事，就当从未发生过。毕竟"他凑近些，用撒娇般的语气说，"这实在太恶心了。"
谢意知：“……”他很想吐槽些什么，但现在他太累了，无论是现实还是心里，他都说不出一句话。
等凌清彦这个王八犊子走后，他收拾收拾自己，就赶忙去拜见师尊。他要告状。他要告死这个死兔崽子。
可待他说完他的遭遇过后，他看到的却是师尊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有不知因何而起的不悦与恼怒，也有某种隐秘的嫉妒和失望，最终化为一句轻描淡写的“此事休要再提”。而其他平日受他恩惠的弟子，更是避之不及，眼神中甚至流露出看好戏的意味。
那一刻，谢意知赖以生存的“多情道”逻辑链断了——难道爱是这么让人痛苦的事情吗？如果爱换不来尊重，如果付出只被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招致践踏，那他的道是什么？他这个人，又是什么？
在这种绝望中，他在回廊遇到了方映雪。
他依旧是那副模样。银发一丝不苟，素白道袍纤尘不染，容颜秀美得不似真人，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污浊尘世格格不入的纯净气息。他似乎正要前往剑冢，手里还握着一柄古朴的长剑。
沈意知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惯有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哪怕对方可能根本不会在意。但他失败了，他脸上的肌肉像是冻住了一样，只能勉强扯动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方映雪停下了脚步，他比谢意知高出很多，此刻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谢意知管理失败的、混合着机械式微笑与巨大痛苦的扭曲表情上。那目光里没有探究，没有情绪，只有一种如同俯瞰尘埃般的淡漠。
然后，他微微偏了偏头，用那种特有的、毫无情绪起伏的、清冽如冰泉相击的嗓音，平淡地陈述道：“你现在看起来，好像一条丧家之犬。”
这句话，没有任何恶意。在方映雪简单至极的认知里，这或许只是一个直观的、中性的描述，就像说“天是蓝的”一样。他甚至可能觉得沈意知此刻的状态很有趣，与他平时努力表现出的活泼很不一样，以及自己对于语言的学习很有进步，都会用四字成语了。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看一眼，径直离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回复。
谢意知站在原地，感觉最后一点支撑也被抽走了。内心不再咆哮，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荒谬感。
为什么连你也要这么说……
我的道……错了吗？
我对你们好……错了吗？
师尊……小师弟……你们很讨厌我吗？
如果爱换不来尊重……
如果付出只能换来践踏……
那我的道到底是什么……
方映雪……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无数绝望的“为什么”在他脑中疯狂炸开，像一场毁灭性的雪崩。他像个被输入了“爱所有人”指令却最终因逻辑悖论而程序全面崩溃的机器人，陷入了彻底的错乱和死循环。系统的警报声已经无法在将他弄醒，他彻底陷入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
他死死盯着方映雪清冷挺拔的背影，那背影代表着唯一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真实，冰冷的、不加掩饰的真实。
凭什么我掏心掏肺，却落得如此下场？
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却能永远保持这份令人嫉妒的洁净和从容？！
凭什么我就要在泥泞里打滚，被所有人践踏，而你却可以说我是一条狗？！
巨大的落差感像毒液一样瞬间弥漫全身，“呵…呵呵……”低哑的笑声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
我恨你……我恨你！
既然我洗不干净这一身污秽……
既然我得不到一点真心..
那我就把你拉下来！把你拖进我这泥潭里！我要让你也尝尝这难堪的滋味！让你这双干净的眼睛里，也能倒映出我的影子！!
“呃啊……”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燃烧修为，动用禁术，一股狂暴而绝望的气息从他体内爆发出来，带着秘法反噬的剧痛，却也带着一种挣脱一切的疯狂快感。他赤红着双眼，如同扑向唯一光源的飞蛾，朝着方映雪的方向，决绝地冲了过去。
这一次，方映雪终于因这股异常强大却混乱的气息而停下了脚步，略带诧异和审视地回头，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温暖热情的二师弟，而是一个被自身信念彻底反噬、充满毁灭气息的空洞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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