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朔风凛冽,铅云低垂,大雪已至。
张月栖身披毛氅,站在门前,见这鹅毛大雪,纷飞而至,满眼的白,树梢屋顶俱被覆盖。
从玄安寺回来,已过了一月有余,崔如枫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圣上亲派众御医前往诊治,均是摇头叹息,无能为力。
崔府平素爱办宴席,近来却无动静,爱女昏睡不醒,满腔伤心忧愤,已是力不可支。
“这天儿愈发冷了,心琬,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风大雪急,若摔倒了,累了身体。”
这天,张府正聚在一起用早膳,张月栖垂头不语,只听着他们的交谈之声。
不过,林氏这话,倒是让人想起了崔如枫,有了前车之鉴,她心有戚戚,担心旧事再起。
张心琬一手捂着汤婆子,一手夹菜,清脆道:“我要冻死了,再要出去,就是傻子。”
林氏闻言,淡淡瞟去一眼,道:“说话没轻没重的。”
张心琬撇撇嘴,眼眸一转,又道:“娘,崔姑娘还能醒来吗?她这一趟,不会躺个一年半载的罢?”
这话音还没落地,林氏只听得前半句话,面色遽变,冷厉道:“才要你小心说话,你全然不记在心里,崔姑娘承圣上福泽,马上就要醒了!”
张心琬被这一喝惊得双耳嗡嗡作响,林氏虽时常对她发火,可没如此的疾言厉色,她受了惊,面色发白,将头一撇,兀自生气。
林氏知晓她脾气来得快,便也不管她。
隔了一瞬,林氏望了眼默不作声的张月栖,一张小脸垂在碗边,嘴里虽嚼着什么,神色却空洞。
林氏眉头一动,道:“月栖,你自玄安寺回来后,身子就不爽快,连日来待在院中,当心闷出病来。”
张月栖记挂着崔如枫,茶饭不思,人也消瘦了一圈,听着林氏的关切之语,她朝林氏微微一笑,十分礼貌疏远,道:“多谢舅母关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会照顾好自己。”
她虽如此说,但面上淡然,毫无情绪,林氏动了动唇,最后长叹一声。
饭至尾声,外间忽传一道咔滋咔滋的脚步声,踩在雪上,凝脂笨重,这声音由远及近,而后转为一道恭谨的语声。
“夫人,赵公子在门外,说来接二姑娘。” 门僮曲背在前。
众人闻此一言,皆是一惊,赵公子是谁,不言而喻,他来接张月栖?
此一来,大家的目光都移至张月栖面上,带有审视。
张月栖接收到这众多视线,不免难堪,但是他既然公然叫人来传话,想必是有什么事,便问道:“赵公子来接我做什么?”
那门僮微一垂头,道:“崔姑娘已醒转,赵公子来接您去崔府。”
他这话如一块巨石,掀起波澜。
“崔姑娘醒了!” 林氏一惊,“月栖,那你就去看看,也替我们问候问候。”
张月栖还未来得及说话,张心琬双眉一竖,道:“哼!她与崔府有什么关系,她又能代表我们张府吗?”
“心琬,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要争风吃醋吗?” 林氏冲她一喝。
张心琬气冲冲闭了嘴。
张月栖早已习惯张心琬的作风,习以为常,也不放于心,向林氏躬身告退后,随着门僮向外而去。
上过马车,张月栖与赵向暝并肩而坐,赵向暝见张月栖形容憔悴,头上、衣裳上均落了雪花,伸手替她拂去。
他缓缓道:“也是今早才得的消息,看你前些时日替她挂心,顺道带你一起过去。”
张月栖点了点头,清亮的眸子柔情万千,道:“崔姑娘既然醒了,不会有大事了罢?”
赵向暝摇头:“现在还不知晓,过去一看就知。”
乍一听闻崔如枫醒转的消息,她松了口气,只盼望崔如枫安然无恙,否则她寝食难安。
崔府,门外鹅毛大雪,侍婢仆从站了一院子。
西侧的厢房内,人声哄响,声音中满是激动欣喜之意。
“啊哟!谢天谢地,你……你终于醒了,我的女儿,娘日日吃斋念佛,只希望你睁一睁眼,你总算醒了!”
崔夫人扑到床前,紧紧盯着如枫,说到后面,话语梗塞,已然落下泪来。
床榻边围了整整一圈人,崔和凌双眸发红,也跟着道:“是啊,这一个月来,请了多少太医,开了多少药,总不见你好转,崔府上下为你费尽心思,你……总算是醒了!”
崔如枫躺在床上,她头脑混沌,听完这几番话,才知晓她昏迷了一个月之久,只是她觉得眼前有几分异常。
她圆亮的眸子转了转,忽而言用力一睁,似是极力看清前方之物,后来眉间涌上疑惑,道:“娘,现在是几时了?”
她睡了许久,声音不似原来清透,更带有沙哑。
崔夫人只听得她的话,心下顿感心疼,忙道:“午时二刻了,你是不是饿了?这么多日都未曾进食,来人———”
崔夫人本欲宣人传膳,只见崔如枫眼睛一眨,右手往前一抓,似是识物不清,不由得顿住了话语。
崔夫人原本欢喜的神色顷刻间消失,转而变得不可置信,颤声道:“如枫,身体可有不适?”
如枫循声抓住崔夫人的手,直起身子,又睁大眸子,可她什么都看不清,她不由得怔了怔,转而变得崩溃,道:“我……我为什么看不到你们?”
崔夫人闻言身子一颤,不信道:“你看不见娘吗?你再好好看看,娘在这儿,你看不见吗?”
崔如枫双眸涌满了泪水,再看去时,依旧虚空一片,她痛苦道:“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崔夫人乍听此话,心里酸楚无限,昏睡一月有余,能醒转已是不易,无奈遭此大祸,为人母亲,于心何忍,她尽力安抚,道:“我可怜的孩子,没事的,快,快传太医来!”
“如枫,哥哥在这儿,你看得见吗?” 崔和凌心口止不住地起伏,眼见妹妹这般惨状,他亦是心如刀割。
崔如枫像是发了疯般,泪水横流,哽咽道:“我….我看不见,我要出去,让我出去看看。”
说着话,一把挣开崔夫人的手,掀开了被褥。
她双脚未着袜履,光秃秃地踩在毛毯上,已是严冬,凉意便从脚底往上窜,到这时,她有了深切的体会,她这一躺,是过了许久。
及至地面,双腿久未行走,绵软无力,只趔趄着往前几步,霎时间,双膝一软,摇晃两下,便瘫倒在地。
崔夫人倾伏腰身,凑到崔如枫面前,紧攥着她的手臂,双眸含泪道:“如枫,外头风雪交加,你身体虚弱,受不得寒,先躺下,等你好了,娘再带你出去。”
崔如枫受了刺激,气血上涌,骤然推开母亲,猛一起身,跌跌撞撞往前扑去。
她看不清,再往前走得几步,“砰”的一声,腿间一疼,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声音,两把圆凳倒落在地,再就是一众侍婢的轻呼声,崔如枫再次扑落于地。
崔和凌拥住崔如枫,振声道:“如枫,你才苏醒,久病难愈,双目失明只是暂时的,你昏睡多日,也好好地醒来了,眼睛定会好的。”
崔如枫泣不成声,面对眼前的惨状,她只觉得这是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对崔和凌的话听而不闻,挣扎起身,踉跄往前去。
崔和凌见她执意如此,知是劝阻不了,转而扶着她,带她去了窗边。
打开窗户,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夹杂着雪的气息。
寒风呼啸,雪花飞舞,崔如枫此刻的听觉好得惊人,却是扎入心头的匕首,令她疼痛不已,崔如枫伸手扶着窗沿,沿着墙边往外走。
“如枫,你要做什么?” 崔和凌问道。
崔如枫轻声道:“下雪了,我想……摸一摸。”
崔夫人知道拗她不过,急忙抓过毛氅给她披上,道:“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可不能多待。”
随着“嘎吱”一阵响,冷风迎面而来,比在窗口处的还要凛冽透骨,直渗进五脏六腑,脚还未踏出去,崔如枫已是遍体生寒。
她打了个哆嗦,试探着迈过门槛。
这一动作间,崔和凌一面扶着她,一面道:“天寒地冻的,还要出去吗?”
崔如枫默不作声,兀自往外走,她脸上犹自沾着泪水,寒风拂过,冰凉异常,她却无知无觉,伸出手去,想要触到雪花。
崔和凌见她脚步不止,就要径直往院落里而去,纷纷扬扬的雪下得更猛了,地面的雪积了寸许,他眉间一紧,当即拉住崔如枫:“回屋罢。”
崔如枫双眸空洞,充耳不闻他的话,继续往外走,仿佛没有终点。
崔和凌纵身拦在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双肩,语气凄切:“如枫,你要赏雪,等你好了,有的是时间,如今当务之急是保重身体,你若病倒,还有什么精力?”
崔如枫听闻他的话,眉间一动,顷刻间变得十分痛苦,眼眶泪水汹涌而下,她发了疯般脱开崔和凌的禁锢,却失去重心扑落在地。
崔如枫捂着自己的眼睛,骤然哭出声,道:“还能好吗?看不见世间万物,我成为一个废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崔和凌心间一痛,紧紧拥住她:“你还不信哥哥吗?你能好的,定会好的。”
赵向暝与张月栖过来之时,便是看到这样一幕惊心动魄的场面。
两人相看一眼,忙不迭奔过去。
“如枫,你们怎么了?”
走到近前时,瞧见崔如枫、崔和凌两人面上带泪,崔如枫已是哭得泣不成声,而崔夫人也是一脸苍凉之色。
崔如枫醒转,这是盼了许久的喜事,却在这寒天里,跪在地面痛哭不止,实是令人匪夷所思。
崔如枫听闻赵向暝的声音,倏地一颤,后又生发出无限的害怕,她这幅狼狈模样,还怎么见他?
崔如枫慌忙拧开头,想要躲开,想要找个地方隐藏,她抓着崔和凌的手臂,费力起身,这一番行为,已是十分艰难。
赵向暝与张月栖见她举止异样,犹似看不见外物,心下一惊,隐隐明白,却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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