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的值房内,掌印太监康顺还没来得及换下朝靴,外院当值的小太监便疾步进来,扑通跪倒在康顺面前,尖细的声音响起:
“老祖宗!”
康顺坐在梨花木椅上,身后的太监正为他捏着肩膀。他眉头一皱,眼皮都没抬,另一位端着茶的太监就低声呵斥道: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小太监赶忙磕头:“老祖宗恕罪!”
康顺搭在椅上的手指动了动,那端茶的太监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小太监,没好气道:“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老祖宗,九公主的步辇到了!就在咱衙署外候着!”
康顺倏然睁开眼,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冠和帽子,沉声道:“愣着做什么,迎驾!”
康顺领着一众太监,疾步来到衙署的大门处,九公主的步辇稳稳当当停在外面。
康顺立刻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身后一众太监紧跟着齐刷刷跪下。
“奴婢康顺,叩见九公主殿下!”康顺拔高嗓门,声音里夹杂着惶恐,“奴婢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好家伙,好大的排场!」
「掌印太监可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儿,和内阁那帮大臣可是有的一拼,居然给个没实权的公主行如此大礼。」
「还不都是皇族的走狗,要看主人的眼色行事……」
「只有我关心公主为啥突然造访司礼监吗?」
武闻弦身着一袭缀着珍珠的丹罽色宫装,外罩白狐毛斗篷,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半空的字句,以及地面黑压压的人群。
哑奴搀扶着她下步辇,并将暖烘烘的手炉递到她的掌心,她抬手摘下狐毛风帽,露出一张莹白昳丽的面庞。
“康公公起来吧,”武闻弦慵懒道,“本宫来得突然,不怪你们。”
康顺这才抬起头,他躬着腰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虚扶上她的手臂,引着她往门内走。
“您有事直接叫下人来传个话就行了,何必屈尊贵呢,真是折煞奴婢了,”康顺一边引着路,一边朝身后的太监厉声道,“还不快去备茶!要新进的祁门红茶。”
几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康顺将武闻弦请到正堂,小太监沏好茶后知趣地退了下去。
武闻弦端起黑釉茶盏,浅浅啜了口,“本宫耳闻,内官监新进了一批人?”
“确有此事。圣上寿辰将至,掌事的太监何福操心人手不够,便入了一批新人。”康顺瞧向她,试探道,“殿下若是需要,奴婢亲自给您挑几个聪明伶俐的使唤?”
“免了,”武闻弦的指尖摩挲着盏壁,似笑非笑道,“那何福倒是个贴心人。”
“哪里哪里,这都是他该做的。”康顺笑着应道。
武闻弦扬唇含笑,意味不明道:“是么?就怕那该做的让他做了,不该做的……也让他做了。”
康顺听到最后几个字,脸上挂着的笑容倏然僵住。
何福这兔崽子又干了什么好事,竟惹到了这位姑奶奶!
康顺谨小慎微道:“殿下何出此言?奴婢愚钝,还望殿下指点迷津。”
武闻弦抬手撑着下颌,轻笑:“康公公,能为你指点迷津的人可不在这里。”
康顺脑中思绪涌动,随后朝外大声道:“来人呐!赶紧将何福叫过来!”
门外守着的太监仓皇应声,不到片刻,自外匆匆进来一个面如白粉的太监,正是内官监的管事,何福。
何福两眼滴溜溜一瞅,察觉到气氛不对劲,直接跪倒磕头。
“奴婢何福,叩见九公主殿下!”
“叩见干爹!”
正堂内无人应声,炭火在铜炉里烧得噼啪作响。
何福跪俯在地面,脑海里思绪万千,额头都冒满了冷汗。
瓷器碰触的细碎声响起,是武闻弦饮茶的声响。
康顺当即呵斥何福:“蠢货,还不将你做的好事如实招来!”
何福身躯一震,急得脖子涨红,他平日里是做过不少混账事,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招惹这九公主。
“干爹,儿子愚钝,实、实在是不知啊!”何福语气颤颤道。
康顺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提醒道:“前几日,你内官监入了一批新人……”
何福身躯僵住,忙不迭地解释道:“圣上寿辰就要到了,奴婢担心人手不够用,耽误了大事,这才入了一批新人。”
武闻弦眉头轻挑,视线冷冷地扫过他,“礼部的仪注都还未拟定,你内官监倒是心急。”
本朝皇帝寿宴,历来都是礼部先拟定好章程,皇帝过目批准后,才交由相关部门执行。
武闻弦凤眸微眯,“一个小小内官监掌事,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敢越俎代庖?”
何福冷汗涔涔,舔了舔干涩的唇,艰涩道:“回殿下,是奴婢考虑不周,请您责罚!”
武闻弦一字一句问:“你确定?”
何福抖着身子,一言不发。
她垂眸欣赏指甲上染的蔻丹,淡声道,“既如此,那便送到刘永年那儿吧。”
满堂皆惊!
康顺的下颌绷紧,眸中尽是深沉之色。
刘永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督公。九公主直言将何福送到东厂,也就是说……何福犯的可不止僭越之罪这么简单!
何福满眼惶恐,东厂那是什么地儿,他还能不清楚?一脚踏进那阎罗地儿,怕是死也得脱几层皮!
“殿下!求您发发慈悲,饶了奴婢一条贱命……”何福跪着爬向武闻弦,试图抱住她的腿求饶,却被她轻飘飘抬脚避过。
何福又着急忙慌地爬到康顺面前,哭喊着:“干爹!爹!您救救儿子吧!”
康顺板着脸,沉声道:“孽障,还不跟殿下说实话!”
“是、是……”何福咬牙坦白,“是邵王殿下!”
三皇兄?
武闻弦微微怔住,随后勾起一抹笑,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完了完了,男主的计划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服了,这炮灰是不是在男主身边安插眼线了,怎么感觉什么都知道……」
「不可能,侥幸而已!」
武闻弦看向康顺:“康公公,你怎么看?”
康顺的脸色很难看。
皇储之位空悬良久,朝中重臣纷纷卷入夺嫡势力,明争暗斗难休,圣上对此可谓是积怨已久。而司礼监与内官监皆属二十四衙门,直属帝王,唯奉上意。
何福此举,犯了圣上大忌!
康顺闭眼思索,随后望向武闻弦,低声回道:“此事怪奴婢管教不周,何福自是要吃些苦头的,至于三殿下的那些人,奴婢寻些由头,将人打发了。您意下如何?”
武闻弦摩挲着手炉外壁精雕的莲纹,淡声问道:“康公公,你可听过一句话?”
“奴婢愿闻其详。”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康顺一怔,眼神充满询问:“殿下何出此言?”
他知道,打发了那些人,必然会得罪三皇子,但他们毕竟是圣上身旁的人,三皇子不至于撕破脸皮。
武闻弦看了身旁的哑奴一眼,哑奴会意,自袖袋中掏出一个绣花香囊递给康顺。
康顺满头雾水地接过香囊,眯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瞧。他捏了捏,指腹猛地刺痛,碍于九公主在旁,他强忍着没出声,从香囊中捻出一枚绣娘残留的绣花针。
他眸光一凝,捏着绣花针的手轻颤,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他咬牙切齿地看向何福:“孽障!”
康顺嚯地起身,还没迈开步子,身躯一晃,整个人便后仰着瘫回座椅。
“干爹!”何福着急忙慌地凑上前,却被一脚踢开。
“滚、滚、滚!”康顺紧闭双眼,嘶哑着声音吼,“我一个没了根的人,何德何能,摊上你这么个好大儿!”
谋逆弑君之罪,诛的可是十族!
“康公公既然身体不适,本宫便不叨扰了。”武闻弦瞥了一眼康顺,悠哉起身。
“殿下啊,”康顺一骨碌起身,跪倒在她身旁,欲哭无泪着道,“这烫手的山芋您给谁不好,怎么偏偏就瞧上了奴婢呢,您可万万不能撒手不管啊!”
这事儿,他不知道还好,不知者无罪。
如今知道了,便入了皇储之争的局,再难明哲保身。
邵王其母淑妃,是内阁首辅孙彧的爱女,朝中臣子多为孙彧的门生,故而拥立邵王者人数众多,其与皇后党的势力难分伯仲。
康顺若将此事禀报圣上,必会得罪邵王一党;若是装聋作哑,便默认成了邵王党,得罪皇后不说,还会失了圣心!
但不论他怎么选,对武闻弦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她笑着扶起康顺:“康公公这是说的什么话,本宫哪儿来的山芋?”
康顺面露苦笑,只恳切道:“还望您看在奴婢侍奉过良嫔的份上,点拨一二。”
良嫔,是武闻弦早逝的生母。
武闻弦脸上的神情淡了下去:“康公公,你可是父皇身旁的红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比本宫清楚。”
康顺怔怔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仿若醍醐灌顶般,眸中亮起了光。
圣上向来青睐恪守本分者。
“干、干爹,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何福讪讪询问,比起这个,他其实更担心自己的职位不保。
康顺狠狠剜了何福一眼,偏过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这颟顸无能的蠢货,他瞅着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端起茶盏,将冷茶一饮而尽,沉声道:“你去给刘永年捎个话,让他随便找个由头,把你内官监的那些新人抓了,务必低调行事。”
何福猛地抬头,身上冷不丁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声音哆嗦着问:“干爹……那儿子呢?”
康顺缓缓闭上眼,“速速离开京城,跑得越远越好,隐姓埋名,永远不要回来!”
何福跪着爬到康顺身前,眼里冒着泪花,声音哽咽着哀求:“干爹,儿子不能没有您啊!”
康顺睁开眼:“你记着!何福已经死了!”
何福面色惨白地瘫倒在地面,呜呜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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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什么?”
武闻弦蹙眉看向抖得跟筛子似的小宫女,不过是打碎了茶盏,她还瞧不上那点银两,至于害怕成这样?
武闻弦瞥了她一眼:“东西收拾完就下去。”
小宫女哆嗦着去收拾残渣,哑奴也俯身帮忙,很快便收拾了干净,那小宫女慌张地行了礼,逃也似的匆匆朝门口走去,和另一名自外进来的宫女擦肩而过。
进来的宫女先是恭恭敬敬行了礼,随后将一封粘了封蜡的信呈给武闻弦。
她将信揭开,看了半晌道:“都出去。”
殿内守着的宫女们纷纷朝门口走去,哑奴也紧跟着要走,却突然听到武闻弦的声音:“哑奴留下。”
哑奴缓缓停住脚,心底漫出不好的预感。
最后离开的宫女将门轻轻阖上,殿内的光线哗然暗淡下来。
武闻弦单手支着下颌,斜卧于贵妃榻上,她朝着哑奴勾了勾手:“过来。”
哑奴低眉顺眼,沉默着走上前,和武闻弦保持着半臂距离。
武闻弦笑靥如花地坐起身,凑近哑奴,双手缓缓攀上她的颈侧,哑奴的呼吸瞬间乱了,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那双手牢牢禁箍着。
武闻弦的一只手停留在哑奴的脖颈旁,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耳后,那里的触感很奇怪,她的指腹触到了一丝突兀。
哑奴霎时屏住了呼吸,身体绷紧。
刺啦!
武闻弦猛地扬手一揭,人脸面皮下露出一张清冷俊美的男子面庞,那双锐利的眸子正冷冷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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