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下班时间，青港研究所地下二层的电梯“叮”一声缓缓打开，露出一张惴惴不安的脸。
“组……组长，这真的没问题吗？”陈倦手里死死扣着一张高级权限卡，脚步犹疑地走出电梯，眼下长着褐色雀斑的皮肤因为紧张而微微抽动。
耳机里许冕的声音倒是非常镇定：“你只需要进去的时候别抖腿。”
陈倦盯着面前“太平间”三个大字，欲哭无泪道：“这个有点困难。”
许冕诡异的安静了一瞬，说：“你有五分钟的时间做心理准备。”
“那五分钟之后呢？”陈倦惊恐地按了按耳机，生怕漏过任何一句话。
许冕叹了口气，惋惜道：“五分钟之后你就下班了，我得额外付你加班费。”
“……”
陈倦表情麻木地掏出手机毫不犹豫摁了挂断。
“挂了？”
胡木南浑身光裸，潮湿的耳朵贴紧门缝费力听着，好半晌门外都没再传来声音，他这才悻悻站直了，伸手捞过衣架上的睡袍往胳膊上套。
穿好之后发现这衣服堪堪能遮住他半片胸，开到肚脐眼的大V领配上自己干瘪的身材简直就像一道索然无味的白水煮菜。
站在镜子面前仔仔细细观察了半天，胡木南硬是没找出一点能夸的，于是当机立断脱了睡袍，拿浴巾往腰上一围，就这么光着上半身走了出去。
这一遭果然引起了许冕的注意，他侧目微微皱眉：“我记得你是去洗澡，不是准备走秀。”
胡木南往沙发上一倒，半闭着眼抻了下腰，然后软绵绵地抬起根手指冲许冕点了点：“你看的什么走秀，下流。”
许冕懒得跟他争论，下意识伸手想把这不害臊的玩意给拨楞下去，手伸了一半又猛地发现根本无从下手，只能愤愤收回，黑着脸道：“把衣服穿好，不然就出去。”
胡木南当即把嘴一撇，有点委屈地说：“我们的约定这么脆弱吗？你刚刚还说要保护我，永远不会丢下我。”
话音刚落，窗外陡然一声惊雷，憋闷了一整天的雨终于淅淅沥沥落下来。
许冕在雨声中幽幽道：“这么说，你想永远都待在这里了。”
随口胡诌的话怎么能当真，胡木南鼓了鼓脸，手肘撑着直起上半身，扭头过去瞪他。
盯着许冕隐藏在镜片之后晦暗不明的眼神，胡木南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抱臂上下搓了搓，默念了一遍识时务者为俊杰给自己洗脑，随后一溜烟儿的窜回浴室换好了衣服。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等到两人终于相安无事的坐在沙发上，窗外只余零星的雨点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下砸。
胡木南被迫看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美食节目，刚开始还因为安静到有些诡异的气氛绷紧了神经，但很快就被节目里旁白不紧不慢的说话声催得昏昏欲睡。
尖锐的门铃伴着音乐响起的时候，胡木南差点一脑袋栽下去，陡然的失重感让他猛地挺直背，两脚下意识一蹬，整个人就这么笔直地站了起来。
他显然还有点懵，盯着玄关眼神发直。
许冕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服，把最顶上的扣子系好，然后才施施然起身绕过站桩的胡木南去开门。
“组长，如果你想冻死我其实可以不开门的！”
胡木南的耳朵尖敏锐一抖，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他眼尖地看到门外有一抹亮色的衣角，随着清亮又咋呼的说话声挤进门里。
都来不及细想，胡木南迅速矮身躲到茶几后面，手脚并用，从门口的视线盲区溜走，经过厨房，一直拐到浴室后面的走廊里，他才心有余悸地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就是再心大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活人身份不适合暴露在人前，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一口气还没松到底，拐角骤然卡进一道被拉长的影子，胡木南猛地捏紧了身旁的房间把手，苦着脸说了一连串的“抱歉”就推门进去，顺手还把门给反锁了。
看清房间里布置的时候，胡木南觉得自己离死期不远了，运气真是差到极点，开盲盒正好开到了许冕的房间。
他也不敢乱动东西，但还是忍不住把整个房间都打量了一番。
其实算不上有多整洁，不过房间里统一的蓝白色系看起来很舒服，而床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半米长的云朵抱枕，上面并没有被捋平的褶皱很难让人不去想象房间主人抱着它的动作。
胡木南高高的扬起了眉，感觉自己似乎碰到了许冕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只是这副样子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只能作罢。
视线再一扫，门边靠墙放着一张窄胖的单人沙发，前面的小圆几上有本摊开的书，两颗水果糖压在书页上，好像挡住了什么字迹。
胡木南往那边挪了挪，抻着脖子看了半天也没看清，不留神被脚边的地毯绊了一跤，整个人不受控的往前扑，眼看就要扎扎实实撞在圆几上，胡木南一咬牙拼命拧腰往旁边倒。
但手腕到底还是打到了桌子圆钝的边缘，那块皮肤登时红了一片，不过好歹这张细脚伶仃的桌子底盘还算稳，只轻微晃了晃，书上的糖顺势滚落，有一颗恰好一头扎进他摊开的手心里。
胡木南捻起来看了看，草莓味儿，他嫌弃的咂咂嘴，手腕一翻就扔了回去。
另一颗不知道掉在哪了，胡木南前后左右看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只能作罢。
站起来也费了点劲儿，尾椎骨连着屁股那块疼得慌，胡木南用手指摁着揉了揉，然后把身前散开的系带重新绑好。
整理好之后，胡木南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剩了一颗糖的书页上用凌厉的笔锋写着一个人名——翠丝特，紧挨着的问号笔触犹豫，远看就是墨黑的一团，像极了下笔之人混乱的思绪。
是巧合吗？
翠丝特是M国原定去往坎贝莉星球的女宇航员，但临近出发时突然换了人，紧接着便发生了影响全球的飞船解体、生物样本扩散事件，一时间舆论纷纷。
关于换人的原因官方始终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许多感染上覃病毒的民众不堪其扰，只能在网上大肆指责翠丝特临阵脱逃。
从始至终官方和翠丝特从未回应过任何，这种沉默加剧了人们的愤怒，众口纷纭中拼凑出一个所谓的真相，从翠丝特是导致飞船解体的主谋说到M国航空局对坎贝莉生物样本的危险性知而不报，可惜真真假假没人能判断。
胡木南抿起嘴，盯着那一串名字有些怔愣，红发蓝眼的女人样貌已经在他记忆里变得很模糊，摸着下巴费劲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想起起更多细节，胡木南不太在意的耸了耸肩，就把这个名字抛之脑后。
虽然已经锁了门，但是刚刚他在房间里弄出来的动静不算小，胡木南心虚的把耳朵贴到门缝，隐隐约约听到两人的说话声，他才稍微放下心来。
一转身，胡木南叉着腰微微挺胸，俨然一副主人家的做派，扫视一圈后又泄了气。
天地良心，他又何尝不想多收集点信息，可许冕的房间布置实在是太简单了，面积也不大，虽说生活气息浓厚，可也放不了多少东西。
能看到他手写的“翠丝特”已经算是不小的收获，更何况他安分一点，也能让许冕对他放下一点戒心。
不过……许冕身为青港研究所的成员，为什么会关注一个疑点重重的宇航员？
胡木南打了个哈欠，犹豫半天，最后只能委委屈屈的缩在门口这块小地毯上打起了盹。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或许是逃出青港研究所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所以并没有让他想起什么好事。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山雀，但是一边翅膀被折断了，飞不起来，只能在低矮的树枝之间跳着走，但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灼热的光线下空气都变得浑浊，胡木南的视线模糊，一不小心踩空了掉到地上去。
他摔得眼冒金星，还没回过神，就被一只手捏住了翅根提溜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他疯狂挣扎，尖锐的鸟鸣从自己嘴里发出来，听起来格外凄惨。
“说什么呢？”
“听不懂啊，先关起来再说。”
“不太好吧，上面让我们重点关照，会不会是什么紧急的事？”
“喂，都送到这个地方来了，什么少爷公主的都省省吧，外人不知道就算了，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搁这装什么清高，合着就你有职业操守，我们其他人都是没脑子的走狗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细碎的锁链碰撞声掩盖了逐渐远去的对话，胡木南费力睁开眼，却被兜头淋了一片滚烫的液体，眼前随之变得鲜红。
画面一转，过分明亮的灯高悬在头顶，自己的翅膀被扯开了钉在两边，胡木南又叽叽喳喳的挣扎起来，没过多久眼前就闯进一个黑亮的影子。
那是一条非常漂亮的森蚺，黑色的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幽绿的光，粗壮的躯干盘踞在手术台边，头顶的眼睛盯着自己一错不错，冰冷又充满审视。
胡木南被吓了一跳，整个身体都僵直着不敢动弹，好半晌才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
听起来却像是撒娇。
一瞬间，这条庞大的蛇嘴角开裂，露出锋利的尖牙俯冲而来。
“不要吃我！”
胡木南猛地睁开眼睛，手指用力揪住地毯。
许冕站在半敞开的门口，盯着地毯上那一坨人影没什么感情地扯了扯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这是饥不择食了？”
听到这话，胡木南才发现自己嘴里竟然咬着一截地毯上装饰用的编织绳，愣了一秒赶紧“呸呸呸”地吐出来，吐完之后反倒让他想起了自己睡着的前因，顿时心虚的坐起来。
许冕好似看热闹不嫌事大，语调平静的“哟”了一声，又说：“你还知道不好意思。”
胡木南干笑两声，苍白无力的解释道：“我这不是想让你好好招待客人嘛，而且你看，我这个身份，实在是不适合暴露于人前。”
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胡木南的脑袋都慢慢抬起来了，可惜许冕正好逆光站着，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在你眼里，我就不是人了？”许冕捏着门把手把门推得更开了些，走廊的灯光斜斜的照进来，恰好落了一半在胡木南的脸上，把他慌乱的表情照的一清二楚。
胡木南的嘴唇嗫嚅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只在光线照过来的时候抬手挡了挡。
许冕显然耐心告罄，一言不发地抬脚走过来。
完蛋了完蛋了。
胡木南把两只手都举起来挡在身前，脑袋偏到旁边闭紧了眼睛不敢看，嘴里倒没闲着：
“你到底想怎么样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会堵我的话，威胁我的是你，让我留下的也是你，这么看不惯的话就赶紧放我走好了，为什么要……”
手心突然传来温热又扎人的触感，胡木南住了嘴，疑惑的回头看过去。
许冕弯着腰，修长的手指捏着一颗橙色的水果糖，透明的包装被摁在自己的手心。
这是胡木南先前没有找到的另一颗糖，橘子味儿，他喜欢。
视线重新回到许冕的脸上，因为离得足够近，胡木南这次看清了，面前这双狭长的眼睛冷静无波，游刃有余的仿佛他梦中那条盘踞窥伺的大蛇，墨黑的眼底却明明白白映照着——
自己充满戒备的神态。
鬼使神差的，胡木南突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周身的空气凝滞了一秒，许冕摩挲着手里的糖，似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冷哼一声，松开手把糖扔在胡木南的怀里，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看来你已经饿昏头了。”
胡木南后脖颈一凉，抿着嘴默默捂住了自己颈侧的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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