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沐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的视线落在贺易闻垂在身侧的手上——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透露着某种紧绷后松懈的动作。
樊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他忽然上前一步，与贺易闻并肩站在窗边，同样望向窗外。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西装的内袋里掏出一片独立包装的、印着某个高端咖啡logo的酒精消毒湿巾。
“贺总，”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介于下属与同行之间的自然关切，“刚才碰了对方那些文件，消毒一下？”
他递过去，动作随意得像是在分享一支笔。他的眼神清亮，理由充分得无懈可击——洁癖的贺总确实需要这个。可那提前备好的、恰好符合对方喜好的特定品牌湿巾，却又无声地诉说着超越寻常同事的细致观察。
贺易闻转回头，目光先落在樊沐脸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他指尖那片小小的白色湿巾上。
走廊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细微的光影，看不清情绪。
他没有立刻接。
樊沐也没有收回手，就那么坦然地举着，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提议。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那颗器官正在如何失序地狂跳。他在赌，赌贺易闻那近乎偏执的整洁习惯，赌这一点点越界的关心会被合理化为“下属的周到”。
时间仿佛被拉长。
就在樊沐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试探太过明显而即将失败时，贺易闻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擦过樊沐的指腹。这一次，接触的时间似乎比上一次长了零点几秒。
“谢谢。”贺易闻的声音依旧低沉，但似乎比在会议室里少了几分冰冷的结构感。他接过湿巾，拆开，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樊沐看着他的动作，心里那点隐秘的雀跃几乎要压不住。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也看向窗外，状似无意地开口，话题却跳回了刚才的战役：“其实最后那一下，还是贺总您更厉害。直接釜底抽薪，断了所有念想。我还停留在法律层面纠缠。”
这话听着像是下属对上司的奉承，但樊沐的语气里没有谄媚，只有一种纯粹的、遇到高手过招后的专业层面的欣赏，甚至带着一点……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调侃。
贺易闻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侧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樊沐身上。这一次，他的打量似乎更直接了些。窗外的天光勾勒着樊沐的侧脸，年轻，充满锐气，却又因为刚才那递出湿巾的举动而显出一丝违和的体贴。
“法律是基础，商业是目的。”贺易闻开口，声音平稳，却不再是纯粹的上级口吻，更接近于一种……平等的交流？“你的基础打得很扎实，证据链无懈可击。否则，再好的商业策略也是空中楼阁。”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了些，几乎融入了空调的背景音里：“做得很好。”
连续两句肯定！
樊沐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指尖都微微发烫。他强忍着想要翘起嘴角的冲动，转过头，迎上贺易闻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交汇。
樊沐的眼睛很亮，带着笑意，还有一种被认可后的、毫不掩饰的光彩。他微微歪了下头，语气轻松了几分，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狡黠：“看来我这把‘刀’，还没让贺总您失望？”
“刀”这个形容，大胆又亲密，瞬间模糊了上下级的界限，带上了一点并肩作战的伙伴意味。
贺易闻深邃的眼底似乎极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用过的湿巾精准地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
然后，他转回身，正面朝向樊沐。
他的目光落在樊沐因为说话而微微滚动的喉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上移，重新锁定的他的眼睛。
“不是刀，”贺易闻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砸在樊沐的心尖上，“是盔甲。”
樊沐的呼吸骤然一窒。
盔甲……
不是用来攻击的刀，而是用来守护的盔甲。
这个词所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直接的赞美都更加强烈、更加……亲密。它暗示了一种需要，一种依赖，一种将他纳入自身安全范围的认可。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藏在棉花里的锥子，精准地刺破了樊沐所有伪装的镇定和 professional 的外壳。
樊沐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走廊里的空气变得稀薄而黏稠。他能清晰地看到贺易闻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那种无形却强大的吸引力。
贺易闻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和无措，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不成为一个笑容，却瞬间软化了他面部冷硬的线条。
就在这时，隔壁小会议室的门开了。
张总和他的律师走了出来，脸色灰败：“贺总……我们，签字。”
微妙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贺易闻脸上的那丝极淡的柔和瞬间消失，恢复了一贯的冰冷淡漠。他微一颔首，对陈助理示意了一下，便迈步重新走向会议室。
经过樊沐身边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那段近乎旖旎的对话从未发生。
樊沐却还僵在原地，耳边反复回荡着那两个字——
盔甲。
直到贺易闻的身影消失在会议室门口，樊沐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抬手，用手指蹭了蹭自己的鼻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对视时空气燃烧的灼热感。
他拧开那瓶一直握在手里的、贺易闻给他的冰水，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无法冷却心底翻腾的热浪，却给了他继续战斗的勇气。
他捏了捏拳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迈开脚步，跟了进去。
接下来的签署流程，顺利得近乎平淡。
但樊沐的每一个动作都更加流畅，每一次与贺易闻的眼神交汇（尽管对方似乎已不再看他）都带着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汹涌的秘密。
他甚至在一次递文件给贺易闻时，指尖“无意地”再次轻轻擦过对方的手背。
贺易闻接文件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面色如常，仿佛毫无所觉。
但樊沐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那0.1秒的接触瞬间，贺易闻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樊沐垂下眼，压下嘴角一抹得逞的、极淡的笑意。
很好。
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场无声的交锋里，感受到了那失控的心跳。
一场硬仗，尘埃落定。
而另一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风暴，却刚刚在心海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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