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两点五十分，明锐科技会议室。
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樊沐提前十分钟到达，再次检查了一遍投影设备和自己面前那份厚厚的证据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交锋上，而不是那个即将到来的人。
门被轻声推开。
贺易闻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一颗纽扣，却丝毫不减迫人的气场。他身后跟着助理陈薇和明锐的法务总监。他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过，掠过樊沐时，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贺总。”樊沐站起身，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稳。
贺易闻走到主位坐下，陈薇立刻将一杯黑咖啡放在他手边。他看了眼手表，语气平淡：“对方到了吗？”
“已经在会客室等候。”陈薇回答。
“三点整请他们进来。”贺易闻说完，便不再言语，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视线落在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上，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樊沐在他右手边坐下，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贺易闻身上那股沉静却强大的压迫感。这和通电话时的感觉完全不同。真实的、有温度的存在感，让他刚刚平复的心跳又开始失序。
三点整，会议室门再次被推开。
星源科技的张总腆着肚子，带着一位看起来颇为精明的律师，一脸倨傲地走了进来。那张总一屁股坐下，视线扫过樊沐，带着明显的不屑，最后落在主位的贺易闻身上，脸上立刻堆起略显油腻的笑容。
“贺总！久仰久仰！这点小事还劳您亲自过来，真是太客气了。”他打着哈哈，试图营造一种熟稔的氛围。
贺易闻放下咖啡杯，抬眸，眼神冷淡得像结冰的湖面：“张总，时间宝贵，开始吧。”
一句话，直接将所有寒暄的可能性掐灭。
张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讪讪地坐下，给旁边的律师使了个眼色。
那律师清了清嗓子，打开公文包：“贺总，樊律师，关于我司前员工的一些劳资纠纷，我们认为这其中存在很多误解。薪资发放确实因公司近期现金流问题有所延迟，但绝非恶意拖欠。至于所谓的项目奖金和加班费，很多都是口头约定，缺乏书面证据……”
“误解？”樊沐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瞬间切断了对方律师滔滔不绝的场面话。所有的紧张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战场般的冷静。他不再是那个担心在学长面前出错的樊沐，他是手握铁证的樊律师。
“张律师，”樊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接看向对方律师，“‘延迟发放’是指超过一个工资支付周期。贵公司拖欠员工薪资最长的已达十三个月，这已经不是‘延迟’，而是事实上的恶意拖欠。”
他拿起遥控器，点亮了投影仪。
“这是过去两年间，贵公司公户及张总您个人数个账户的银行流水明细，”第一张图表出现在屏幕上，条理清晰，红框标注了数笔大额异常支出，“显示在公司声称‘现金流紧张’、无力支付员工薪资期间，有超过千万资金频繁转入多个与公司经营无关的私人账户及娱乐消费场所。这是否能合理解释为‘恶意转移资产，逃避债务’？”
张总的脸色微微变了。
樊沐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迅速切换下一页。
“关于加班费和项目奖金缺乏书面证据的说法，”他语气平稳，却带着冰冷的嘲讽，“这是技术部保留的过去三年全部项目排期表及内部任务分配邮件，清晰标注了每个人的工作量和截止时间。这是部分员工的工作日志和加班申请截图（虽然后来被系统批量驳回）。这是项目上线后，张总您在内部庆功会上亲口承诺奖金的现场录音——需要我现在播放‘这只是开始，跟着我干，奖金大大有’这一段吗？”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条证据都像一记重锤，砸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对方律师额头开始冒汗，试图打断：“这些证据的合法性有待商榷，尤其是录音……”
“合法性毋庸置疑，来源合法，公证处已出具公证文书。”樊沐一句话堵了回去，眼神都没给对方一个，直接切到下一张，“这是员工张静因长期过劳导致应激性胃溃疡的医院诊断证明及费用清单，时间线与加班记录完全吻合。根据《劳动合同法》及相关司法解释，这已构成工伤，贵公司需承担全部医疗费用及相应补偿。”
他一口气将最核心的证据层层铺开，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会议室里只剩下他清晰冷静的声音和投影仪切换的轻微声响。
星源张总的脸色从倨傲到涨红，再到现在的惨白，他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他的律师也彻底哑火，低头疯狂地翻着文件，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切入点。
樊沐做完最后一条陈述，关闭投影，会议室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他看向对面，语气平静却带着最终通牒的意味：“基于上述事实与证据，我方要求也很简单：足额支付所有拖欠薪资、加班费、项目奖金及法定经济补偿金，并承担员工张静的全部医疗费用。这是和解协议草案。”
他将一份文件推过桌面。
张总猛地喘了口气，像是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不再看律师，而是直接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贺易闻，语气带着垂死挣扎的焦躁：“贺总！贺总您听我说！这些……这些都是有原因的！公司前一段时间确实困难，但现在好了！收购案一进行，资金马上到位！这些员工的工资我一分不会少！但数额……数额我们可以再商量！还有这个赔偿金比例，太高了！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他几乎是在胡搅蛮缠，试图用情绪和所谓的“苦衷”来博取同情。
一直冷眼旁观的贺易闻，终于动了。
他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椅背上，姿态甚至显出几分慵懒。但他抬起眼皮看向张总时，那目光却锐利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冰锥。
他没理会张总的喋喋不休，只是用那低沉而毫无波澜的嗓音，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每一个字都砸在死寂的空气里，清晰无比：
“张总，”他顿了顿，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明锐收购星源，看中的是技术团队，不是你留下的这堆烂账。”
张总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脸色瞬间灰败。
贺易闻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份樊沐准备的证据册，继续道，声音不大，却带着足以摧毁一切的重量：“按照樊律师刚才列举的事实，我们不仅可以直接放弃收购，”他微微停顿，看着张总瞳孔骤缩，才缓缓吐出后半句，“还可以将这份报告，完整地抄送劳动监察大队、行业协会，以及……所有星源科技目前还在接触的投资方。”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张总身上，问出了那个致命的问题：
“你说，到了那时候，是你先拿到收购款，还是先支付巨额罚金和赔偿款，并看着你最后那点公司信誉，彻底破产？”
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温度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张总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椅子上，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贺易闻不再看他，仿佛只是随手蹍死了一只蚂蚁。他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又抿了一口。
绝对的寂静里，只剩下樊沐强自压抑却依旧过速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他的耳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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