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璃离去后的几天，阿若把自己缩得更紧了。她像是被那场短暂的隔门对话抽干了所有勇气，每日只是机械地照料着蔫头耷脑的胡萝卜田，然后便回到屋里，对着空荡荡的四壁发呆。外界的声音，无论是善意的关怀还是恶意的揣测，似乎都被那扇门隔绝了，又或者，是她主动关闭了接收的通道。她活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只求缩在自己的洞穴里，获得片刻喘息。
然而，那位狐族族长显然并未打算让她就此沉寂。
第三日清晨，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耀眼的金色流光，带着不容忽视的凛然气息，直接穿透了阿若紧闭的窗扉，悬停在她面前。那不是温驯的灵蝶，而更像是一枚凝练的符文，光芒锐利，其中蕴含的力量让空气都微微震颤。
符文在她眼前碎裂，赤璃的声音随之响起。依旧是那低沉悦耳的声线，却褪去了最后一丝温和的伪装，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威仪，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阿若的心上：
“阿若，今日午时，老地方见。”
没有询问，没有寒暄，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那声音里蕴含的气场，如同无形的手，穿透了物理的阻隔和心理的防线，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这不是邀请，更像是命令。
符文的光芒散去，屋内重归寂静，阿若却觉得那股压迫感久久不散。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心跳如鼓。她害怕，害怕面对他，害怕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改变，更害怕自己会再次给他带来麻烦。
可是，不去？
这个念头只浮现了一瞬，就被那声音里冰冷的威迫感压了下去。她了解他，平日里看似温柔好说话，但那只是表象。当他真正用这种语气说话时，违逆的后果是她无法想象也不敢承担的。
午时将近，阿若磨磨蹭蹭地出了门。阳光很好，她却觉得浑身发冷。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仿佛不是去往他们曾经拥有无数愉快回忆的樱花树下，而是奔赴一场审判。
她到的时候，赤璃已经在那里了。
他背对着她，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一袭暗红绣金的长袍在透过叶隙的光线下流淌着低调华贵的光泽，火红的长发依旧用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垂落颈侧。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就透着难以言喻的尊贵和一种令人屏息的、掌控一切的气场。
听到她细碎迟疑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金色的眼眸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深邃依旧，却似乎比平时更沉静，更难以捉摸，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他脸上似乎想习惯性地牵起一丝往常那般温和的笑意，或许是想缓和气氛，或许是想让她放松。
但阿若的心脏已经揪成了一团。在他开口说出第一个字之前，所有的紧张、惶恐和预先演练了无数遍的划清界限的说辞，就像被堵了许久的洪水，猛地冲破了堤坝。她几乎是抢在他前面，急促地、语无伦次地开了口，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大人……我，我只是一只很忙的兔子……”
赤璃微微挑眉，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那未成形的笑意淡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阿若被他看得更加心慌意乱，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目光飘忽不定，声音越发快而急促，像是要尽快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干的！我知道您也很忙，所以以后这种训练，我自己在家里练就好了，不用您特地过来指导的，真的不用！……”
她顿了顿，吸了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继续飞快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自暴自弃的“豁达”：“而且我觉得我这个天资，也就练成这个样子了……我也不是什么自我贬低啦，毕竟我是兔子嘛……我就是说不想再浪费很多时间，尤其是您的时间！您的时间那么宝贵，不应该浪费在我这种……这种……”
她“这种”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声音越来越小，近乎嗫嚅地重复道：“……总之，就是这样！大人，您、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一番话说完，阿若几乎不敢呼吸。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她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念完了生硬的台词，却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场景。
林间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赤璃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她，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里面流转着复杂难辨的光彩。方才那一丝讶异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审视和了悟。他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长耳，看着她死死绞在一起的手指，看着她连脖颈都泛起的粉色。
她唠唠叨叨说了很多，急切地想要划清界限，想要证明自己“很忙”，证明自己“不值得”，用笨拙的自我贬低来构筑一道脆弱的防线。
空气中那无形的压迫感，似乎因为她这番仓皇的表演，反而悄然转变了性质。
赤璃没有说话。
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风吹过樱花树，带下几片花瓣的细微声响。阿若那番急切又磕绊的话语之后，留下的是一片令人心慌意乱的寂静。她能感觉到那道金色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上，没有移动分毫，那目光沉静却极具分量，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
良久，就在阿若几乎要忍不住偷瞄一眼时，赤璃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比刚才传信符中的威迫感要平和许多，却带着一种让她更加无所适从的、慢条斯理的剖析感。
“很忙的兔子？”他重复着她的话，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品味着什么有趣的词句，“有很多事情要干？”
阿若头皮发麻，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依旧不敢看他。
“所以，”他继续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之前的指导，在你看来，是浪费你的时间，还是……浪费我的时间？”
“是浪费您的时间！”阿若立刻急切地抬头辩解，对上他目光的一刹那又慌忙垂下眼帘，声音小了下去，“我、我是说……您那么厉害，教我这种笨兔子，太不值得了……”
“值不值得，似乎该由我来判断。”赤璃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而且，我记得某只小兔子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族长好厉害’，‘这个法术真有趣’，‘下次还能再教我别的吗’。”
他精准地复述着她过去充满崇拜和欣喜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阿若心上，让她脸颊滚烫，无地自容。
“那、那是以前……”她试图挣扎，声音细若蚊蚋。
“以前和现在，有什么不同？”赤璃追问，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却步步紧逼，“是因为那些躲在暗处，连真面目都不敢显露的流言蜚语？”
阿若猛地一颤，手指绞得更紧。
赤璃向前迈了一小步。他并未靠近太多，但那无形的气场却瞬间笼罩了她，带着一种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压迫感。阿若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这让她心跳更快，几乎想转身逃跑。
“阿若，”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金色的眼眸锁定了她躲闪的视线，“看着我。”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怯生生地抬起了头，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金眸。
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厌弃或冰冷，也没有明显的怒意，反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看透她所有伪装和恐惧的洞悉。他的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红的眼眶，落在她死死咬住的下唇上。
“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声音，”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你就要否定我们之前所有的相处？否定你自已的努力，甚至……否定我的判断？”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刻刀，一层层剥开她仓皇筑起的外壳，直指核心。
“一只兔子，”他重复着她刚才用于自我贬低的话，金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一只兔子，能让我另眼相看，亲自教导，甚至……”
他话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那双金色的眼睛仿佛不经意地扫过她的唇瓣，让阿若瞬间想起了那个烟花下的吻，脸颊爆红。
“……甚至得到我的青睐，”他巧妙地转换了措辞，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压力，“你觉得，这会是一只普通的兔子能做到的吗？”
阿若彻底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预想了他的各种反应——生气、冷漠、不屑、甚至是顺势同意不再来往——却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步步为营的诘问和……近乎肯定的反向安抚？
他不是在责怪她，而是在质疑她自我贬低的态度？他甚至……似乎还在肯定她的价值？
这完全偏离了她准备好的剧本，让她所有的预设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睁着一双红红的、带着迷茫和水汽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赤璃看着她这副完全懵掉、防线溃散的模样，眼底那丝冰冷的锐利终于稍稍融化，染上一点几不可察的无奈和……极淡的纵容。
他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缓，却依旧带着那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所以，那些关于浪费时间的言论，我可以当作没听见。至于你是否忙碌……”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一点距离，那双金色的眼眸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我会亲自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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