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练功房诡异的对峙后，虞归晚心里便梗着一根刺。谢沉掌心那道伤，他事后随意丢过去一瓶上好的金疮药，谢沉默默收了，恭敬谢恩，再无他言。伤口愈合得很快，没几日便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像是一个无声的烙印。
虞归晚却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谢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句“不知主子想让奴装什么”，还有那带着血气的、若有似无的摩挲，总在他独处时冷不丁冒出来，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需要做点什么，重新确认自己的主导地位。恰好，虞家一年一度的“冬宴”将至。这是虞家彰显实力、广交权贵的重要场合，宴席设在暖香四溢、灯火璀璨的“锦华堂”，与谢沉所处的阴暗杂役房是天壤之别。
虞归晚生出一个念头，一个既能折辱谢沉，又能满足自己某种隐秘试探**的念头。
冬宴当晚，锦华堂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各大宗门的长老、世家子弟齐聚一堂，虞归晚作为主家最受宠的小少爷，自然是焦点之一。他身着绯色锦袍，墨发用玉冠高束，容颜昳丽，顾盼生辉，与各路宾客谈笑风生，将骄纵与美貌展现得淋漓尽致。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虞归晚端坐主位之下，把玩着酒杯，眼波流转间，瞥向侍立在最外围阴影角落里的那个身影。谢沉穿着统一的低级仆役服饰，低着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但虞归晚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谢沉。”虞归晚的声音不高，却在短暂的乐曲间歇中清晰地传开。
堂内顿时安静了几分，不少目光好奇地投向虞归晚，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角落。谢沉身形微顿，随即快步上前，穿过众多华服宾客，在离虞归晚席位三步远处跪下：“主子有何吩咐？”
虞归晚唇角弯起一个恶劣的弧度，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桌案上那盘几乎未动的、晶莹剔透的“冰玉葡萄”。这是一种灵植，味道甘美，但极难伺候，采摘后需用特殊寒气滋养，否则片刻即化。盘中葡萄边缘已隐隐有软化迹象，显然不再适合食用。
“这葡萄，”虞归晚懒洋洋地说，“放着也是浪费，赏你了。”
此言一出，周围隐隐传来几声低低的吸气声。让一个低贱的仆役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主子嫌弃的食物，这折辱意味太过明显。一些与虞家交好或有意巴结的人露出会心的微笑，而少数几个心性正直的则微微蹙眉。
谢沉跪在那里，头低垂着，看不清表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是屈辱地接受，还是不堪受辱地爆发？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然后，众人看见，谢沉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羞辱或愤怒，平静得令人心惊。他甚至没有看那盘葡萄，而是直直地望向虞归晚，那双墨色的眼眸在璀璨的灯火下，竟反射出一种奇异的光泽，像是暗流涌动的深潭。
“谢主子赏。”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他伸出手，没有去拿盘子，而是直接用那骨节分明、却带着干粗活留下的薄茧的手指，拈起一颗最为饱满、边缘已微微泛软的葡萄。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将葡萄送入口中。
他的动作并不急促，也没有狼吞虎咽的狼狈，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他细细地咀嚼，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然后缓缓咽下。汁水染亮了他淡色的唇，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水光。
吃完一颗，他再次伸手，拈起第二颗。
整个锦华堂鸦雀无声，只有谢沉细微的咀嚼声和丝竹隐约的背景音。所有人都被这反常的一幕镇住了。这不像是一个奴仆在忍受屈辱，倒像是一个沉默的强者，在从容不迫地接受一场别有用心的献祭。
虞归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预想中的难堪和羞辱没有出现，谢沉的反应再次超出了他的剧本。他看着谢沉平静的脸，看着他那被葡萄汁液润泽的唇，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眼睛，心头那股烦躁和失控感再次涌起，甚至……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谢沉吃完了第三颗葡萄，停了下来，依旧看着虞归晚：“主子，可还满意？”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虞归晚心上。虞归晚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竟在刚才那一刻有些失神。他感到一阵恼羞成怒，仿佛被当众看穿心思的人是自己。
“滚下去！”他厉声喝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谢沉垂下眼睫，恭敬地叩首：“是。”然后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回到原来的阴影角落，仿佛从未出现过。
宴会继续，气氛却微妙地变了。不少人暗中交换着眼神，对虞家小少爷和那个特殊仆役的关系产生了各种猜测。虞归晚再也无法专心应酬，只觉得满堂暖香都变得窒闷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谢沉消失的方向，那片阴影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视线里。
晚宴结束后，虞归晚带着一身酒气和莫名的烦躁回到自己的院落。夜风清冷，吹散了些许醉意。他推开房门，却猛地顿住。
他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极淡的、清甜的果香。是冰玉葡萄的味道。
而在他惯常坐的软榻边的小几上，静静地放着一小串葡萄。那葡萄颗颗圆润饱满，晶莹剔透，散发着新鲜的寒气，显然是刚刚用特殊方法保存好送来的。与宴会上那盘即将融化的截然不同。
葡萄旁边，没有任何字条，也没有任何说明。
虞归晚站在门口，看着那串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的葡萄，心脏骤然收紧。谢沉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出入自己的房间？他送这葡萄来，是什么意思？是挑衅？是嘲讽？还是……另一种他不敢深想的暗示？
夜风吹动窗纱，暗香浮动。虞归晚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他以为牢牢握在手中的牵线木偶，那根线，或许早已缠绕在了他自己的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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