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串冰玉葡萄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烫在虞归晚的心头。他没有碰它，任由它在小几上渐渐失去灵气，变得萎靡，最后被侍女悄无声息地收走。但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清甜，和谢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试图用更激烈的手段找回场子。他命谢沉去清扫家族禁地边缘那处终年阴寒、据说有低阶妖兽出没的“枯骨林”，想看他狼狈不堪甚至受伤的模样。谢沉去了，回来时衣衫被荆棘划破几处，沾了些泥污，神色却依旧平静，还将一株在林中偶然采到的、对稳定心神有奇效的“宁心草”恭敬奉上。
虞归晚盯着那株灵气盎然的宁心草，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这哪里是奴仆的进献，分明是无声的炫耀和嘲讽！
他开始频繁地带着谢沉出门，参加各种世家子弟的聚会、拍卖行、甚至是城外的狩猎。他让谢沉牵马坠蹬，端茶递水，极尽使唤之能事，仿佛要向所有人展示他对这个“所有物”的绝对支配权。谢沉一如既往地顺从，沉默得像个影子。但虞归晚敏锐地察觉到，在某些时刻，当他与其他世家子弟过分靠近，尤其是当有人（无论男女）对虞归晚表现出明显兴趣时，那道落在自己背后的目光，会变得格外沉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这种感觉让虞归晚既烦躁又隐隐有种扭曲的快意。看，你终究是在意的。
这日，虞归晚带着几个跟班和谢沉，到城中最大的酒楼“醉仙居”赴一场小宴。宴请者是邻城一个颇有权势的世家少主，姓赵，为人倨傲，对虞归晚的美貌早有觊觎之意。酒过三巡，赵少主言语间便有些不干不净，甚至借着敬酒的机会，想摸虞归晚的手。
虞归晚心中厌恶，正欲翻脸，却听“啪”一声脆响。
众人皆惊，循声望去，只见谢沉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手中原本捧着的酒壶跌落在地，摔得粉碎，醇香的酒液溅了那赵少主一脚。
“狗奴才！没长眼睛吗？！”赵少主勃然大怒，抬脚就向谢沉踹去。
谢沉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身形晃了晃，闷哼一声，脸色白了白，却立刻跪倒在地，声音惶恐：“小人该死！手滑了，惊扰了贵客，请贵客恕罪！”他一边说，一边用衣袖去擦赵少主靴子上的酒渍，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虞归晚愣住了。他看得分明，谢沉是故意的。那一下“失手”，时机精准得可怕，恰好打断赵少主的轻薄之举。而此刻他这番做小伏低的请罪，更是将赵少主的怒火全引到了自己身上，让虞归晚得以从容脱身。
赵少主见谢沉如此卑微，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谢沉刻意收敛了气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骂骂咧咧了几句，终究不好在虞归晚面前太过分，只得悻悻作罢。
一场风波，看似以奴仆失仪告终。
回府的马车上，虞归晚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心中却波澜起伏。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空气静默得压抑。
“为什么？”虞归晚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没有指明问什么，但他知道谢沉懂。
谢沉坐在车厢角落最阴暗的位置，闻言，缓缓抬起头。车窗帘隙透过的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
“惊扰主子雅兴，是奴的过错。”他答非所问，声音低缓。
虞归晚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射向他：“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赵显那一脚，你明明可以躲开！”
谢沉默然片刻，才低声道：“奴受了这一脚，主子便无需与他撕破脸皮。虞家与赵家近日有生意往来，不值得为这点小事起冲突。”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完全站在为主子、为家族考虑的立场上。可虞归晚一个字都不信！他猛地坐直身体，倾身逼近谢沉，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带着淡淡药草味的清冷气息。
“谢沉，你少在这里装忠心！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虞归晚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他太想撕开这层面具了。
面对虞归晚的逼近，谢沉没有后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潜伏的野兽。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低哑，带着一种莫名的磁性，搔刮着虞归晚的耳膜。
“主子觉得……奴想干什么？”他反问，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和挑衅。
虞归晚呼吸一窒。两人距离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他能清晰地看到谢沉眼中自己的倒影，那么慌乱，那么……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马车轻轻一顿，停在了虞府侧门外。
车帘被侍从掀开，光亮涌入，打破了车厢内旖旎又危险的气氛。
谢沉迅速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恭顺奴仆的模样，率先下车，然后伸出手，准备搀扶虞归晚。
虞归晚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腕上还隐约能看到之前被剑划伤留下的淡粉色疤痕。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去扶，自己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府门。
当晚，虞归晚辗转难眠。他披衣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深沉，只有几声遥远的更梆声传来。忽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庭院，落在离他窗口不远的一株古树枝桠上。
那是一只夜鸮，毛色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幽绿的光。它静静地站在那里，歪着头，似乎在打量着窗口的虞归晚。
虞归晚心中莫名一紧。夜鸮被视为不祥之兆，很少会靠近人气旺盛的世家宅院。
就在这时，那夜鸮突然张开嘴，发出了一声低沉沙哑的鸣叫，然后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它刚才停驻的枝桠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微微反光。
虞归晚犹豫片刻，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推开窗，施展轻身功法，掠至树下。他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东西——是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属箔片，上面用极其细小的字刻着一行信息：
“赵显与黑风寨匪首密晤，意图对虞家此次押往北境的货队不利。”
没有落款，字迹陌生。
虞归晚捏着那片冰凉的箔片，心脏狂跳。黑风寨是盘踞在虞家商道附近的一股悍匪，实力不弱。若消息属实，虞家这批价值不菲的货物恐怕凶多吉少。
是谁送来的消息？那只夜鸮……是巧合吗？
他猛地抬头，望向谢沉所住的那个偏僻院落的方向，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警示，与那个人脱不了干系。
他是在帮虞家？还是在利用虞家对付赵显？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更复杂的局？
虞归晚站在冰冷的夜色中，只觉得手中的箔片重逾千斤。他原本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现在却发现自己早已身在局中，而对手的棋路，他完全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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