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归晚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昏迷的谢沉弄回了马车。鲜血浸透了他华贵的绯色衣袍，黏腻而温热。车夫早已在之前的混乱中不知所踪，虞归晚只能亲自驾车，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一股狠劲，终于在日落前将马车赶回了虞府侧门。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那些可能对谢沉不利或看热闹的旁支。他用自己的身份强压下了侧门守卫的惊愕，亲自将谢沉背回了自己院落最偏僻的那间厢房——这里原本是给偶尔留宿的客人准备的，此刻却成了最好的藏匿点。
将谢沉小心地放在床榻上，虞归晚看着对方肩头那狰狞外翻的伤口，以及苍白如纸的脸色，心头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他自幼养尊处优，何曾亲手料理过如此严重的伤势？
“来人！去取最好的金疮药、止血散，还有干净的布和热水来！快！”虞归晚对着闻讯赶来的、自己的心腹侍女低声喝道，语气急促，“不许声张！”
侍女不敢多问，连忙照办。
东西很快送来，侍女被虞归晚挥退，房门紧闭。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烛火摇曳，映照着谢沉毫无生气的脸和那触目惊心的伤口。
虞归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颤抖着手，用剪刀剪开谢沉被血浸透的衣物，露出整个肩胛。伤口极深，几乎可见白骨，边缘因匪徒刀上的污秽而有些发黑。
他先用清水小心翼翼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指尖偶尔触碰到谢沉滚烫的皮肤，都会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清洗完毕，他拿起金疮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皮肉，昏迷中的谢沉无意识地闷哼一声，眉头紧蹙。
虞归晚的手顿住了，心尖仿佛也被那声闷哼揪了一下。他放轻动作，用干净的棉布仔细包扎，一圈一圈，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做完这一切，虞归晚已是满头大汗，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怔怔地看着榻上的人。
卸去了平日所有的伪装，此时的谢沉显得异常脆弱。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薄唇因失血而干裂。抛开那深不见底的眼神，这张脸本身，就有着令人心折的资本。
虞归晚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想起谢沉扑上来推开他的那一刻，想起他挡在自己身前浴血奋战的背影，想起他昏迷前那双盛满愤怒与担忧的眼睛……
“为什么……”虞归晚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明明可以不管我，甚至……可以借刀杀人。”
如果谢沉真的恨他，这无疑是摆脱他、甚至报复他的最好机会。可他却没有。
夜色渐深，虞归晚没有离开。他靠在椅背上，守在一旁。烛火噼啪作响，榻上之人呼吸微弱却逐渐平稳。偶尔，谢沉会因伤痛发出模糊的呓语，虞归晚便会立刻惊醒，凑上前去，却只听清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是“……别怕……”、“……走……”
都是在担心他吗？虞归晚心中那股异样的情绪愈发汹涌。
后半夜，谢沉发起了高烧，身体滚烫，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开始不安地辗转。虞归晚拧了冷毛巾，一遍遍敷在他的额头上。当冰凉的毛巾触碰到皮肤时，谢沉似乎舒服了一些，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虞归晚的手背。
那带着灼热温度的、细微的摩擦，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了虞归晚的全身。他猛地想抽回手，却被谢沉滚烫的手下意识地抓住手腕。
“冷……”谢沉含糊地呓语着，将虞归晚微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慰藉。
虞归晚僵住了。他想挣脱，却对上谢沉因高热而泛着不正常红晕、却依旧俊美的脸，以及那紧蹙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痛苦的眉头。鬼使神差地，他停止了挣扎，任由对方抓着。
烛光下，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一个冰凉细腻，一个滚烫粗糙，形成鲜明的对比。虞归晚能清晰地感受到谢沉脉搏的有力跳动，一下一下，敲击在他的掌心，也敲击在他的心上。
这一夜，格外漫长。
天亮时分，谢沉的高烧终于退去，陷入了沉沉的睡眠。虞归晚轻轻抽回已经麻木的手，看着手腕上被攥出的淡淡红痕，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驱散了一室的药味和暧昧。他看着窗外渐明的天色，第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他以为的折辱，似乎成了淬炼对方的火焰。
他以为的掌控，实则脆弱得不堪一击。
而他投入的毒饵，最终却让自己也尝到了难以言喻的滋味。
谢沉是在午后醒来的。他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警惕地打量四周。当看到坐在不远处窗边、眼下带着淡淡青黑、明显一夜未睡的虞归晚时，他眼中的锐利迅速褪去，化为一种复杂的深沉。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虞归晚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走过去，“伤口很深，需要静养。”
谢沉看着他递到唇边的水杯，沉默了一下，就着他的手，小口喝了几口。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他低声道：“谢主子救命之恩。”
虞归晚放下水杯，看着他，忽然问道：“那只夜鸮，是你放的吗？”
谢沉抬眼，与虞归晚对视。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缓缓道：“黑风寨二当家伏诛，赵家与匪勾结的证据，主子可以着手搜集了。经此一役，赵家短时间内不敢再轻举妄动。”
答非所问，却等于承认了一切。
虞归晚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谢沉，你真是……好得很。”
他转身离开厢房，关上门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他知道，从谢沉替他挡下那一刀开始，从他守了他一夜开始，从他们双手交叠的那一刻开始……有些事情，已经彻底回不去了。
他亲手捡回来的这条“恶狼”，不仅咬伤了敌人，似乎也……在他心上，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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