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两人回应,幽媓就逃似的走出了厅堂,还贴心地顺手拉上了门帘,把那点暧昧又紧张的气氛,彻底留给了屋内的储君和诸侯。
门帘落下的瞬间,厅堂里再次陷入寂静。
罗泱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她不敢看萧护祚,只能低头盯着桌案上的蜡烛:“涟水的军队安全了吗?”
萧护祚的声音从桌子另一侧飘来:“已经撤走了,你不必担心。”
罗泱叹了口气:“我怎么可能不担心。”
灯火摇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极轻:“如果因我一人葬送北地精锐骑兵,我又如何能心安?”
萧护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她身边。
“但这是我要考量的事情,”他声音坚定,“涟水军第一次随你驰援时,我们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罗泱猛地抬起头:“你不该来这里。”
他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只是笑了笑:“是么?”
她声音哽咽:“你为什么要来?”
他看着她:“你不知道?”
罗泱沉默着垂眼,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而认真:“我来安远堡只有一个目的,带你回家。”
回家……
她确实很想回家。但是她的家在哪里?有一座已经在大火中灰飞烟灭了,只剩下扶桑那座金碧辉煌的王宫。
“鞑虏未灭,何以家为?”
“以后有的是打仗的日子,”他安慰道,又递给她一个冰凉的东西,“这个给你。”
罗泱低下头,发现是个银制的酒壶。
“特意为你带的,寒香醉,”萧护祚说,“提前喝到涟水的酒,是不是能开心些?”
他其实有些局促,行军匆忙,没有像样的厨子,不然也该给她带些点心过来的。
然而她垂着眼睛,忽然就哭了。
萧护祚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她不高兴,有些慌乱道:“你别哭,我……身上没带巾帕……”
“没关系,我没那么娇气。”罗泱擦了擦脸,眼泪收回去也极快。
萧护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情绪收放自如,还来不及说话,忽然听见屋外传来的脚步声。
歆黎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忧虑道:“殿下,清点完毕了,堡内还能作战的士兵只剩五十二人。"
罗泱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知道了。"
歆黎却没有立即离开,反而问:“殿下,若是波达人三日内再来,安远堡必然会失守。”
罗泱沉默着,没有回话。
“恕臣直言,涟水和镜川的大军就在三十里外,为何按兵不动?难道这三日我们只能自求多福吗?"
萧护祚目光一沉:“待到巫女大人恢复灵力,必然会带你们一起突围。”
歆黎看着罗泱,道:“臣愿与殿下同生共死。”
萧护祚微微皱眉,总觉得这话不太中听。然而罗泱并未在意,只“嗯”了一声:“去吧。”
歆黎也离开了,萧护祚道:“幽媓方才说得对,你应该相信她,不要总是愁容满面。”
罗泱轻轻点头,叹息道:“我知道,但让你们两个置身险境,我很过意不去。”
“想这么多,还不如担心自己,”萧护祚笑道,“镜川那两位为何迟迟不肯发兵?”
“樊离有自己的心思,他不关心我能不能活,只醉心于党派之争,这一点,他是不如相胥的。”
“你能看得出来,王上心里自然也知晓,等这次平安脱险后,他会替你清算的。”
“怕就怕蒙秦不肯善罢甘休,”罗泱道,“若不是幽媓的计策,我们真会遭到他的伏击,损兵折将……蒙秦此次来势汹汹,他不会甘心就此撤退的。”
“你说的不错,北地的战役才刚刚开始,所以你更要平安脱险,才能重回沙场,抵御蒙秦。”
她抬起头,向他微笑:“我能吗?”
“当然可以,我们一定会化险为夷,”他也笑,“安心度过这三日,后面的,就交给幽媓。”
……
幽媓浑然不知自己被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她穿过长长的回廊,感觉冷气从地上升起来,直往袖口领口里钻,不由自主走路都快了些。
北地就是如此,昼夜冷暖差距极大,入夜便让人如坠寒窖,只想回到温暖的内室蜷着。
她又想起了极夜城,那座守护着黑夜和风雪的城,如今应该已经是座空荡荡的鬼城了吧?
来不及想更多,闲谈的声音从回廊拐角后传来,压得极低,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喂,你说……咱几个还能活到哪天啊?”
“呸!闭上你的乌鸦嘴!净说些丧气话!”
“明明就是实话!俺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被分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戍边,偏偏还赶上长公主被困在这儿……这不是把俺的命往刀尖上送吗?”
“就是啊,你说咱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废话!那巫女不是来了吗?还能没办法?”
“就她一个人?我看没啥希望?亏得那位还说会有王师来救……如今呢?连王师的影子都没见着!依我看他们根本就不打算救咱们了!”
“晦气!”
“他说的有理!救人也只救二位贵人,咱们这些小兵小卒,充其量就是给人家垫背的,你还看不懂?”
这话像把冰刀刺入幽媓耳中。
她皱了皱眉,本想直接走过,却好像被这几句低语钉在了原地。烛火在她眼底跳跃,映出几分复杂神色——凝重、无奈、以及理解和宽容。
她静站了片刻,抬手拢起衣襟,故意加重脚步。
拐角后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响,想来是那几个士兵心虚了。幽媓缓步走出阴影,目光淡淡扫过拐角处的四个士兵。他们穿着单薄的铠甲,脸上满是惊慌之色。
这几人见了她,个个都僵在原地,头垂得更低,连大气都不敢喘。
幽媓的语气软了下来:“夜里风大,怎么不去伙房喝点热汤呢?”
她用的是扶桑的官话。
士兵们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愕,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其中一个怯怯道:“俺们能去吗?”
在他们看来,伙房的热汤向来是给将领或是几位贵人预备的,轮不到他们这些戍边的小兵。
幽媓点了点头:“我在这守一会儿,你们去吧。”
“谢、谢谢大人!”
四人像是得了特赦,忙转身就往伙房的方向跑,脚步里带着难掩的轻快。风里传来他们的窃窃私语:“还好她听不懂北地方言,不然咱几个可就完了!”
幽媓无奈地勾起唇角,目光飘向远方。
一望无际的荒原,夜色里只隐隐透出影子的连绵起伏的远方山脉,零星几棵狰狞扭曲的枯树,像死去巨兽尸骸遗落的骸骨。
战死的尸体已被抬出堡外掩埋,可空气里依旧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许是在扶桑王宫待得久了,习惯了熏香与花露,她此刻对这属于死亡的味道格外敏感,也尤其的厌恶。
幽媓皱紧眉头。
得尽快休整好,带这些人走。
一定要赶在蒙秦察觉异常之前……
思绪忽然岔开,一个疑问如潮水般涌来:临奚究竟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换来那般毁天灭地的力量?
而蒙秦呢?他的下一步计划又会是什么?
无数念头在脑海里盘旋,随着头顶呼啸的寒风渐渐变得清晰。她仿佛听见风在耳边哭泣,呜咽的声线里只重复着两个字——死亡。
它说,这片土地上,还会死很多很多人。
再往北去,战火蔓延之处,还会有更多人倒下。不仅是扶桑的士兵,还有波达人、璇玑人、奚人、羯人、乌苏尔人、葛逻禄人。大地上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死亡,只要战火还在燃烧,只要人的**还在熊熊灼烧,这死亡的盛宴就会愈演愈烈。
几千年前,人类为了存续,发动末日之战,将肆虐的妖魔尽数送入地狱。可几千年后,妖魔绝迹,他们却亲手将屠刀挥向了曾经的同伴。
很矛盾,不是么?
算不算是,与初心背道而驰了?
还有,神去哪了呢?在这人间炼狱般的时刻,当死亡之火燃遍整个大荒……神,真的可指望吗?
没有人会回应她的诘问。
只有头顶那面猎猎作响的旌旗。
寒风卷着旗面,让它在夜空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像在为即将到来的血色黎明哀悼。
幽媓望着蛰伏在黑夜背后的荒野,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沉沉的哀伤。仿佛从安远堡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窥见了整个大荒的未来——赤地千里,寸草不生,白骨露野,遍地尸骸。
她想起幼时听父亲说过的故事:万年前,曾有人跋涉千里,踏着风雪,来到极夜城脚下朝圣。
可如今,极夜城早已成了荒无人烟的鬼城,被世人遗忘在记忆的最深处。
不仅是极夜城。还有创世的昼、逝去的明神尧光、远遁大荒的暗神渺岳,以及神子奉渊……那些曾被奉为信仰的存在,终有一天都会被遗忘。
如今人族的圣地又在何处?
他们会去哪里,向着谁,虔诚地朝圣呢?
而我呢?我又该去哪里,寻找我的神?
就在这念头落下的瞬间,一道苍老而厚重的声音,忽然越过漫长的时间洪流,沿着记忆的轨道,清晰地响在她耳畔,勾起灵魂深处的震颤——
“你的心在哪里,神就在哪里。”
幽媓猛地怔住,身上凉意瞬间褪去,一股暖流从心口缓缓蔓延开来。她抬手按住胸口,那里跳动的节奏沉稳而有力,风依旧在耳边呼啸,可方才那哭泣般的呜咽,竟渐渐变成了温柔的低语。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曾沾染过妖魔的血。如今,这双手即将握住的,是安远堡所有人的希望。
原来如此。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
“大司命,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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