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热气还没有完全升起，寒气依旧有昨夜的料峭。
幽媓裹着件厚厚的雪狐毛斗篷，整个人缩成一团，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薄雾。她搓着手快步走向充作膳房的偏厅，心里只惦记着能喝上一口热汤。
才撩开厚重的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破旧的木桌旁萧护祚和罗泱已相对而坐，面前摆着简单的早膳——稀粥、干饼，还有一小碟显然是额外准备的肉干。
如此简陋的早膳，此刻却显得尤如珍馐，幽媓看着两个人各自捧着一张干饼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太落魄了。
罗泱知道她在笑什么，无奈道：“过来坐吧。”
幽媓走到她身边落座，也捧起一张干饼，费力地撕成小块：“你们昨晚商量得怎么样？”
萧护祚动作微顿，罗泱坦然道：“还不错，我们相信巫女大人肯定能救我们出去。”
“谢谢殿下的厚爱，”幽媓把小块泡在粥里，“所以别的你就不必操心了，先做好眼前的事情。”
“什么事情？”
“填饱肚子。”
萧护祚默不作声，把那一碟珍贵的肉干向两个女子的方向推了推，忽然道：“委屈你们了。”
谁知两个女子一起抬头：“委屈什么？”
他有点讶异，这才想起，罗泱虽是公主，却是在北地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或许从前她经历过苦日子？
但是幽媓呢？她明明是从王城来的。
他投去探究的目光。
幽媓正夹起泡过粥的饼块，咬了一口，感叹道：“果然这样更好下咽，”她示意罗泱，“你也试试。”
罗泱摇摇头：“我都已经习惯了。”
幽媓难以置信：“你吃了多久了？”
“这是第七天。”罗泱说得轻描淡写，“从被困在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靠着这些干粮撑着。其实这样更顶饿，嚼得久了，胃里反倒踏实。”
“……佩服。”
罗泱却满不在乎地笑了：“干粮嘛，我小时候去山上放牧，怀里总揣着几块，渴了就着雪水咽下去。后来四处流浪，吃不起饭的时候，这干饼更是像金子似的揣着，我说真的，有得吃已经很好了。”
萧护祚沉默地听着，他早看出罗泱身上有股不同于一般公主的韧劲儿，此刻才明白她是真真切切挨过饿的。
他原以为幽媓会心生同情，没承想她回忆道：“你说得对。我小时候也遇过，那年雪下得特别大，把帐篷都压塌了，牛羊冻得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城里一半人家断了屯粮，差点就活活饿死。”
罗泱停下撕饼的手，眼里带着点好奇：“那最后怎么挺过来的？”
“我们族里有位先知，雪来之前就催着我爹往地窖里囤麦种和腌肉，”幽媓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所以雪灾后虽苦了些，顿顿都是菜叶就干饼，倒也没真饿死人。”
“原来如此，你们运气真好。”罗泱感叹着，夹起一块肉干递过去，“尝尝这个，能补点力气。”
“运气是一方面，可没新鲜的牛奶羊奶喝，才是真难熬，”幽媓接过肉干，“北方的早晨多冷啊……连口热奶都喝不上，唉。”
萧护祚终于忍不住插话了：“你也是北地人？”
幽媓侧过头：“对啊，我住在大荒以北，极夜城，你听说过没有？”
萧护祚惊愕道：“真的有极夜城？”
“……你们怎么都这么问？”
罗泱“噗嗤”一声笑出来：“原来你才是最北边来的客人啊……说起来，我小时候最不爱吃那些奶疙瘩，反倒喜欢清淡的吃食。”
萧护祚眼底掠过笑意，接口道：“我幼时也最厌烦冬日里的牛羊奶，但家母总说，吃这些能长力气。”
罗泱转头问幽媓：“那你这力气应该不小？”
幽媓从善如流：“那当然啊，我不仅有力气，还有手段呢，等出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罗泱大笑：“好，我们两个拭目以待。唉，我在王城时，御厨总想着用精致点心模仿北地的味道，可怎么做都不对，尤其是那种用莜面搓的小鱼……”
“你说的是莜面鱼？”萧护祚问，“涟水靠近边境的镇子上就有胡商卖，回头我让人送些新鲜的给你。”
“那东西放不久，送过来不就坏了？”
“……说的也是，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幽媓支着腮帮子，慢悠悠地插了句话：“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可以直接去涟水做客？”
她意有所指地看着萧护祚：“新鲜的才好吃啊。”
罗泱看了萧护祚一眼，又移开目光：“涟水侯日理万机的，哪有功夫招待我这闲人啊。”
萧护祚一怔，正要反驳，却听到幽媓飘来一句：“欲擒故纵。”
罗泱动作顿了顿，抬起手假装要用干饼砸她。
幽媓大笑起来：“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罗泱气鼓鼓瞪着她，忽然计从心来，她整理着表情装作是漫不经心问起：“王宫里怎么样？”
“一切如旧。”
“青胤的伤好些了吗？”
“嗯，所幸有白泽宫瑞气庇护，已好的差不多了。”
“那你们没再闹别扭吧？”
幽媓微怔，诧异地抬眸问：“没有啊，何出此言？”
罗泱欣慰地抚上胸口：“那就好。看到你们两个和睦相处，相敬相爱，我这做姐姐的心里真是宽慰许多。”
萧护祚大惊，递来“是我想的那样吗”的眼神，罗泱严肃地点点头，而旁边的幽媓已经被呛到了。
这就粥太稀的坏处——喝着像水，容易呛到。
她好容易止住咳嗽，擦了擦嘴，索性把那一碟肉干都挪到自己面前：“好姐姐，那你把好吃的都让给我吧。”
便宜可不是白占的！
罗泱假装要来抢，两个人嬉笑着在桌子上打闹，混战中幽媓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能和青胤一样小气！”
“我哪有小气！分明是你污蔑我！”罗泱笑道。
“一碟肉都要和我争，姐夫，你说她小不小气？”幽媓故意转头问萧护祚。
这一句出来，老成持重的涟水侯也端不住了，他瞬间被稀粥呛到，也咳嗽起来。一张白净的脸憋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被呛着还是因为尴尬。
罗泱瞬间脸红：“幽媓你……”
罪魁祸首兴高采烈，抱着碗躲开她的攻击，然后故意一本正经道：“不闹了！我要和你说件正事！”
罗泱正愁没台阶下，赶紧问：“什么事？”
“昨天听到安远堡的士兵闲聊，觉得我们突围的希望不大，他们都觉得波达人三天之内肯定还会打过来，”幽媓如实道，“你们的物资能撑几天？”
罗泱无奈：“最多也就三天。就算这三日蒙秦不发起进攻，若我们届时还无法突围，也是死路一条。”
“原来如此。”幽媓思忖道。
“我看这堡内的士气很低迷，长此以往下去，恐怕会生出变故。”萧护祚忽然道。
“可恨我没能在这北地打出响亮的军功，也可恨这朝中有乱臣贼子，趁机陷我于不义。”罗泱冷声道。
“那你更该活着回去，把事情说明白，和他们新仇旧恨算个清楚，否则岂不是让他们白白得逞？”萧护祚说。
幽媓思忖道：“嗯，侯爷说得对，这些士兵都不是你的亲信，又大多贪生怕死，再这么下去恐会生变。”
罗泱沉默片刻：“那眼下该如何？”
幽媓微微一笑：“他们心里没有希望，那我们就想个办法重新把希望点燃。”
只听她问萧护祚：“北地的人，信明神吗？”
……
晌午时分。
厅堂已临时充作伤兵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伤兵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罗泱正俯身在一个年轻士兵身边，仔细查看他腿上的伤口，萧护祚站在她身后听歆黎汇报：“昨日一战新增重伤二十七人，轻伤无法统计……阵亡者的遗体已按惯例运出堡外，集中焚化，以免疫病。”
罗泱眼眸微微黯淡，但她很快掩饰过去。
萧护祚补充道：“处理时务必要远离水源。一旦水源被污染，后果不堪设想。”
“侯爷放心，”歆黎道，“此事由属下亲自督办，选的是下风口，也是远离溪流的洼地。”
“很好。”萧护祚沉声说。
伤兵们呻吟着，个个面如死灰，有气无力，似乎都认定了自己没办法活过这三日了。其中一个甚至抬头问罗泱道：“殿下，我们还能等到救援吗？”
罗泱默然片刻：“会的。”
“那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那人语气委屈，“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
“俺还不想死啊……俺想回家……”
有人低声哭泣起来，还有人低声咒骂波达人，更多的人有气无力，懒得往这儿看。
空气里弥漫着死气。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声音传入屋中，混合着奇异的亢奋和狂喜：“大家快来看啊！快出来看！出事了！！”
这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罗泱直起身，与萧护祚交换眼神。歆黎疑惑地向外张望着，一些伤势较轻、好奇心重的士兵也互相搀扶着，或挣扎着爬起，想要出去看个究竟。
人群来到院子里，罗泱问：“怎么了？”
那个士兵狂喜道：“殿下您看——”
与此同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这苦寒风霜中，这寸草不生的焦土里，竟然一夜之间长起了一棵树。
那并非普通的树木，树干苍劲如虬龙，树皮光滑，呈现出玉的质感，而树冠之上，盛开着无数芬芳的、如同冰晶凝结而成的花朵。花朵是半透明的淡金色，散发着柔和而圣洁的微光，将整个院落都照亮。
清冽幽远的异香弥漫在空气中。
一个年长的北境士兵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这……这是……松苓花树！”
“什么？！”
众人惊呼起来。
老兵眼眶瞬间湿润：“是啊，是……是明神座下的松苓神树啊！传说只在圣地绽放……”
忽然一阵风吹来，花雨飘落，簌簌芬芳，在这北地寒霜中飘荡飞转，仿佛带来春天的气息。
众人都看呆了。
良久，人群中忽然爆发狂热的浪潮——
“神树！！是神树降临了！！！”
“明神没有抛弃我们！神迹！这是真正的神迹！”
惊呼声、哭泣声、跪拜声瞬间响成一片。士兵们，无论是跟着出来的伤兵，还是闻讯赶来的守军，都朝着那棵凭空出现的花树跪了下去，热泪盈眶地叩首。
幽媓站在花树前，伸出手抚摸树干：“明神……它在和我们对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老兵激动道：“神说什么？！”
“它说，坚持下去，奇迹就会降临。”幽媓道。
她转身，面对跪倒的众人，声音空灵而肃穆：
“明神感知到此地的忠勇与苦难，特降下神树，以光辉指引我们的前路！此乃神佑安远堡之明证！”
罗泱瞬间热泪盈眶：“叩谢神恩！”
萧护祚声音铿锵：“誓死捍卫神佑之地！”
他们的行动无疑是最有力的引导，士兵们都跟着高呼起来，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歆黎也站在人群中，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狂热地跪拜花树，只是怔怔地看着它，又看向站在光晕中的幽媓，眉头紧锁。
他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掩去了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
这棵凭空出现的松苓花树，如同在绝望的黑暗中投入了一颗璀璨的星辰，瞬间照亮了安远堡灰暗的天空，也重新点燃了守军们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
幽媓轻轻松了口气。
这神树，至少得维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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