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平方米。
只是一个数字概念。
只有当真的拖着全部家当，推开那扇薄得像纸板的隔断门时，曹来英才真切地体会到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一股混杂着劣质消毒水、陈旧油烟和某种莫名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咙发紧。
房间窄得像一口棺材。
一张铁架床几乎塞满了所有空间，人得侧着身子才能挤进去。墙上斑驳的水渍勾勒出丑陋的地图，头顶一盏昏暗的节能灯，光线惨白，照得人脸色发青。隔壁租客的咳嗽声、短视频外放的音乐声、情侣的争吵声…毫无遮拦地穿透薄薄的隔断墙，嗡嗡地汇成一片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
这就是她五百万元“债务”换来的安身之所。
她沉默地把行李箱和纸箱拖进来，关上门。世界仿佛被压缩成了这一个充斥着噪音和怪味的小盒子。
坐在吱呀作响的床沿上，她拿出手机。
屏幕亮起，锁屏界面瞬间被无数条消息推送淹没。
微博、微信、甚至短信和邮箱，红色的未读标记像恶毒的诅咒，密密麻麻。
她手指僵硬地划开微博。
热搜榜上，她的名字依然顽固地挂着，只是词条变得越发不堪入目。
#曹来英滚出娱乐圈#
#起底学术裁缝的真实学历#
#曹来英装逼翻车现场合集#
点进那个“装逼翻车”合集，是过去一年她在各个综艺里“秀智商”的剪辑。只是此刻，每一个解题镜头都被放慢，配上了阴阳怪气的字幕和滑稽的音效。
【来了来了，她开始转笔了！经典起手式！】
【这一步推导明显错了，当时居然没人发现？哦，剧本没写？】
【看这个眼神！是不是在偷看提词器？】
恶意被精心包装成搞笑视频，传播得更广。
她面无表情地往下滑。
一个点赞极高的鬼畜视频跳出来。封面是她的一张宣传照，被人用拙劣的PS技术P上了针线、剪刀和破碎的纸张，标题是——“学术裁缝曹来英：缝缝补补又三年”。
视频里，她各种角度的照片被扭曲、拼接，配上节奏感极强的恶搞音乐和“缝啊缝”、“抄啊抄”的歌词，循环播放。
评论区一片狂欢。
【哈哈哈哈神级还原！】
【裁缝姐什么时候开班授课？想学怎么把野鸡学历缝成常春藤！】
每一个“哈哈哈”都像一根针，扎进眼球。
她猛地锁屏，把手机扔到一边。
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胃里空得发疼，却没有任何食欲。
窗外天色彻底暗下去，房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隔壁屏幕的光透过缝隙，在她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诡异光影。
她没开灯。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手机屏幕又微弱地亮了一下。
不是推送。
是一条新短信。
来自那个她烂熟于心的号码。
【英子，爸看了新闻。没事，回家来，爸给你做红烧肉。学校还缺个代课老师，爸去说说。累了就回家。】
很短。
没有质问，没有怀疑，甚至没有多余的安慰。
只是告诉她，回家有饭吃，有路走。
黑暗里，曹来英死死盯着那几行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死死堵住，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回家？
怎么回？
身后是价值五百万的深渊和全网铺天盖地的骂名。那个安静朴素的小镇，那个布满粉笔灰的讲台，她怎么配回去？
她几乎能想象父亲是怎么戴着老花镜，笨拙地在网上搜索她的名字，然后一条条看完那些恶毒的言论，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这条短信。
不能回。
至少现在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痛感。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了很久，最终也没有回复。
只是沉默地把那条短信看了又看。
然后，她猛地站起身，摸到墙壁上那个冰冷的开关。
“啪嗒。”
节能灯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整个狭小的空间，驱散了黑暗，却照不亮心底的晦暗。
她重新拿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卸载了微博、豆瓣、头条……所有能接收到外界噪音的APP。
世界瞬间清净了不少。
只剩下空荡荡的手机桌面，和那个刺眼的银行APP图标——提醒着她那笔天文数字的债务。
她打开二手交易平台，指纹支付解锁了卖家权限。
摄像头对准纸箱里那些厚重的、边角磨损的专业书。
《泛函分析》、《高等量子力学》、《固体物理》……一本本，都是她曾经视若珍宝，翻烂了记满了笔记的伙伴。
她给它们拍了几张照，挂了上去。
商品描述只写了一行字，没有任何卖惨，没有任何解释，冰冷得像交易说明：
“正版教材，有使用痕迹，内容无缺损。五元一斤，不包邮。”
标价，确认。
做完这一切，她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后背重重靠上冰冷粗糙的墙壁。
隔断不隔音，隔壁的喧闹依旧，甚至能听到楼下便利店开关门的电子音。
但这一切仿佛都离她很远了。
她闭上眼。
眼前却不是黑暗，而是纷乱飞舞的公式、符号、还有那些P图上扭曲的针线和剪刀。
还有父亲短信里那句——“回家来，爸给你做红烧肉。”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手背上。
烫得惊人。
她猛地睁开眼，抬手狠狠擦过眼角。
指尖一片濡湿。
她看着那点水痕，愣了两秒，随即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弧度。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本被挂上去的《高等数学详解》，翻到折角的一页，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笔记的页边上，轻轻敲打着看不见的节奏。
仿佛那不是绝望的谷底。
而是另一个需要演算的难题。
只是这一次，没有台本，没有团队，没有灯光镜头。
只有她自己，和这一箱……或许真的能换钱的、“无用”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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