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芳仙儿听到声音这才回神凝望身侧的女郎，当下时兴的装扮，手边提着一盏买来的兔子灯笼，很简单平常的灯笼，今夜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也没有世族名流之辈举行婚礼，但仍旧有很多人夜间出行。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要不今夜算了吧？”
带着寒意的秋风打着卷钻入他收窄的袖口，浸了满身的桂花香，他今日穿的是交领窄袖并撞色交窬裙，长发用一根发带系着，便于行走逛夜市。
芳仙儿摇摇头，挡住挤过来的人，在喧哗的夜市里温和的圈起一小片净土，“无事，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好久没这样轻松的走在夜市了所以有些感慨，再看看吧就当陪我了，可以吗？”
他们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在夜市走动，相较于其他同行的男女，他们连袖摆的交碰都不会产生。
夜市繁华，白日人们劳作，夜间纵情畅欢。
酒肆外摆着几张桌凳，坐的满满当当，几碟下酒菜配着酒，抒发白日里的烦闷或是开怀，男子三三两两聚着踩着凳子着划拳，爆红了脸口齿不清，酒气浓郁惹得周边的小贩叫嚷挪摊。
芳仙儿带着面纱，虽然引得不少路人侧目，但这是墨朝安京，什么人没有？不过好奇看上两眼也无伤大雅，更不用说身侧的女郎带着锥帽，手中的兔子灯可爱非常，只当是心生好感的郎君女郎不想被家人发现偷偷相会。
不疾不徐的从各式小摊路过，正值金桂簇簇盛开，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酒、桂花酥、桂花饼、桂花蜜，芳仙儿嗅着桂花香，买上几纸包桂花糕、桂花糖等等。
要说这夜市不可缺少的那便是得孩童喜爱的糖葫芦和糖画。
红艳艳的山楂去了核，均匀的分布着白色小凸起，露出内里绵软细密的黄色果肉，胖嘟嘟的酸酸甜甜，甜腻的糖味在空气中滚动，再近些身上都要裹满糖丝了。
一根签上五颗山楂往糖锅里一滚，在青石板上晾凉，如果喜欢还可以撒上几朵桂花，灯火给糖壳抹上一层诱人的光泽，绝大部分都是带着孩童站在摊前等待，小女孩头上丝绦多彩和着不长不短的乌发在风中摇摆，衣领处带着金制璎珞可见疼爱，软乎乎的小手拉着母亲的小指，踮起脚尖歪着脑袋粉嫩的小嘴巴微张，一看就是馋的不行，母亲见她这般想看，笑盈盈的抱在怀中让她看个够。
几个小男孩咋咋呼呼的围着糖葫芦摊尖叫奔跑，小贩呵斥几句无果，带着男孩的是父亲，也不管束，坐在不远处喝酒，眼神时不时瞟来确认孩子的身影，带着男孩一同的人也头疼的朝小贩笑着道歉几声。
偶有女郎和郎君买上一串笑着离开，看的人心欢喜。
“喜欢糖葫芦吗？不吃也没事的，喜欢就买。”他总是在和人相处时注意礼貌，举手投足间符合规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春日般暖融融的恰到好处。
就像，他从未开口唤过女郎的名字，只要不曾开口念出她的名字，两人的羁绊就好似永远那么浅，他不会影响到她。
女郎的锥帽上下晃动，“谢谢长生。”，面对喜欢的人好似都会有些轻声细语，揉在被风吹动的纱帘里，女子心事缱绻细腻，如果喜欢的人面对自己温柔开朗那么自己也会如此回应对方。
拿着金裹红亮的糖壳的糖葫芦，人愈发多了起来，天边仅剩一线橙金，大半的天空都被蓝灰色包裹，弯月斜挂，星子点点。
芳仙儿抓着灯笼挂着兔子的那端，另一端被女郎握在手心，纸做的兔子蹦跳着撞在芳仙儿的裤衫上，暖黄色的灯光给他镀上绒绒的围边，面纱下的唇角勾起，时不时偏头关注女郎，周遭是流动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吆喝，一切仿佛定格在此，隔着锥帽和面纱却能看清彼此。
“郎君看看这时兴的簪子，可是安京当下世家女郎最少人手一支的。”两人站在卖饰品的摊贩旁，慈眉善目的婆婆正招呼着芳仙儿，手中还在编制酢浆草结。那摊上的钗环钿花步摇，不能说是粗制，但也勉强只能是普通，侧边摆放着万字结、桂花结、元宝结等。
真正的世家女郎用的配饰那个不是精品，芳仙儿这个常接触世家子弟的人一眼看去就知道婆婆所言非真，但他见摊上的确有几只算的上新颖，耐心的询问价格，数好钱放在婆婆手中，发热的掌心触上步摇尖锐处的冰凉，递给女郎，在空中摇晃的流苏轻响。
女郎也拿了一个释迦结买下系在求来的平安符上赠予芳仙儿。
得到婆婆几句夸赞，无非是郎才女貌之类的，听的两人都红了脸，眼神触碰又慌张撇开，明明隔着纱却更加不敢对视。
走的远些，站在河岸边，灯火朦胧，波光潋滟。
河流卷着红橙和金黄的桂花飘远离去，河中花灯也慢悠悠的晃着带着放灯人的祝愿和祈祷。
芳仙儿这才看向女郎，发现自己一直抓着灯笼一端，刚消下去的热意腾的涌上来，他感受了一下女郎抓握力度才松开了手，那只抓过灯笼的手虚握成拳放在背后，他现在希望自己穿的是广袖上儒，这样就可以借助宽大的袖子遮挡手的无措。
月入云后，树荫婆娑。
在女郎的坚持下，芳仙儿就着女郎的手咬下一颗糖葫芦，这不合礼法，但…你情我愿的事，凭什么要因他人置喙使得对方不得欢颜。
薄脆的糖壳在口腔爆开，山楂的绵软酸甜令人口齿生津，小小的四瓣桂花飘洒在两人身上，锥帽上一层金灿灿的花，芳仙儿的鼻尖上也沾着一朵。
兔子灯倒映在河面，随着水流荡漾，两人身形影影绰绰，女郎的纱帘掀开搭在帽沿上被花压着。
离别前，两人相约下次见面。
“再考虑考虑，长—生—。”那位公子的话还回响在耳畔，他已不想探究为什么会知道他叫长生，就连主家人都不知道。
那天还有其他人在耳边说着话，但听不清，脑袋和浆糊一样。
他从未觉得“长生”这个名字如此惊悚，好似催命符一样，推搡着他，裹挟着他，喘不过气。
好些日子没有当芳仙了，望着水波纹制的院墙，他眼前浮现那天被荷叶困住的小鱼，也不知道最后那条鱼儿有没有回到池水，起码他期望它能回到。
小心的回到院中，他不敢点烛叫水，就着窗口照入的月华用冷井水冲洗。
自那日拒绝后，几乎所有人对他都换了一副面孔似的。
……
是夜。
安京一处山顶，两个人影穿梭在小道上。
裙裾被枝叶扫过窸窸窣窣，梳整的发丝被勾散几缕，鞋底是尘土砂石，喘息被风声吹远。
困倦，疲惫，酸痛，红肿，是两人最真实的写照。
寻到一处平地，芳仙儿将带来的布垫着，让女郎坐在上面休息。
芳仙儿坐在一旁，盘着腿，将抱了一路的古琴放在膝上。
掐算着时辰，接近卯时。
让一个女郎半夜赴约陪同他登山，着实有错。
在女郎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后，他将双手置于琴弦上，歪着头愧疚的看着她，不好意思的扯出一抹笑，因为她曾说过看见他笑就会心情变好。
高大的银杏树不知道历经多少朝代，黄澄澄金灿灿的铺了一地，小扇子落在琴上被捻起轻轻放在一旁。
“抱歉啊，要再睡会吗，我给你弹琴。”将布包叠作枕头放在她手侧。
女郎端坐的身子瞬间软了趴在布上，眯着眼无声的同意。
芳仙儿身上的玄色衣裳完美的融入黑夜，稍长的指甲修剪的圆润弧形饱满，勾指弦动，寂寥的山顶除了簌簌的叶声多了一道空远的琴音。
古琴的音色总是带着淡淡的沉，历史悠久，好似品尝醇香的茶，从挑选茶叶，再到冲泡茶叶时水汽氤氲，茶汤随着时间浓郁，清香飘溢，抿上一口，入口微涩而后甘。
练习过程中，他的指腹也从柔软到起茧，起初指腹被磨破鲜血染红琴弦，音声也不堪入耳，好在他学会了几首曲谱。
繁星点点，流萤闪烁，过了夏流萤便不多见。
孤男寡女，女郎也是个大胆的，披了个斗篷和人趁夜登山，不知道该说是相信自己还是太过于信任长生。
斗转星移，沉暗的天褪色，深蓝占据上风。
远处的山轮廓模糊深深浅浅，层峦叠嶂虚虚实实，山脚平缓处的屋院点起灯，准备一日的劳作，好似山水泼墨写意画。
云的形态逐渐清晰，有厚实有薄淡，泛起鱼肚白的天光。
当第一缕曦晨舔舐云边，芳仙儿隔着披在女郎身上的玄色披风轻轻拍了拍，唤她起来观赏日出。
女郎困乏的睁开眼，倚靠在叫醒她的人身上，还不忘将耷拉在眼前的发丝撩开，努力打起精神。
“长生。”
“嗯。”
“长生。”
“嗯？”
“长生、长生、长生。”
“怎么了？”
“没事，就，叫叫你，醒醒神。”
“好—”
露珠凝寒将衣摆沾的湿漉漉的，流光溢彩的雾漾在他们周身，金色的阳光笼罩下来，两个人共享一个轮廓，碎金般充满希冀和自由。
乌发光泽柔顺，比起上好的锦缎也不差，眼睫浓密如鸦羽镀金，瞳色清润琥珀般晶莹流动着光华，白皙的皮肤照的透明，眼底泛着淡青。
很累吧，自那次后，处处难行。
眼中不受控的溢出泪花，就连泪花都泛着光，亮晶晶的，整个人都美好的不像凡间可以见到的。
“我为你弹奏一曲吧。”芳仙儿将古琴重新架于腿上，琴身光滑细腻，养护的很好。
琴弦抹金，修长分明的手轻拍琴弦，硬长的指甲拨动弦音，指腹摩擦琴弦的声音也融汇其中，谱出完整旋律。
心跳随轻重音缓急，呼吸随轻音暂定，胸膛伴随重音起伏。
鸟雀也懂音律，振翅落在枝头，摇下银杏叶悠然而坠，天地间按下减速键，享受着不可多得的日出重山美人抚琴图。
山顶私语，日光明朗，他们该回去，该分别了。
芳仙儿站在落叶上，等女郎起身，眼尖的看见她发丝间夹杂的桂花，大概是山路边落在她头发上的，几个时辰过去，颜色棕黄发暗。
微微抬起的手臂，伸直的手指蓦然收紧，垂眸笑笑，收敛好情绪，举起手指指她的发，“有朵桂花藏在你头发里了。”
女郎散开发，随意的重新绾起，桂花在发中滚动几下落入布中。
芳仙儿将布收拢，带着女郎下山。
那朵小小的蔫暗的桂花也一同包在布中，熏的那布也带香。
回到院中，并无人找他，或许应该松口气，可心底总是闷闷的。
他将晒干的桂花并着桃花、茉莉一起放入平安符中，挂回腰间成为全身上下唯一一抹亮色。
即使是没有登台机会，芳仙儿也不曾懈怠，他如常作息，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夜间习书抚乐。
这段时间，芳仙儿也在突破自我，之前的坠楼动作是踏过扶栏一越而下，内心决绝。
但，《芳仙堕》最出名的这一幕，其实还有另一动作，只是危险性太高。
头向下身子随头划半弧坠楼，以背着地如叶飘零，悲戚哀恸，更加符合芳仙的心境。【1】
只是这个动作稍有不慎便是断骨或离世，因此为了安全，大多数人选择踏栏越下。
【1】术语称作「吊毛」也称「吊猫」，跌跤动作属于毯子功的一种；参考《绿珠坠楼》初版，因危险性过高现为「盘腿卧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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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芳草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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