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旁的野草结满白霜，冷漠凝滞的注视周遭。
街上来往的人群裹紧衣衫，已是冬初时节。
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团作白雾散开，烤番薯的香气隔着多远都能闻到了，油亮亮的板栗炸开棕壳内里金黄软糯的栗子肉吸引食客。
幼猫咪咪呜呜的撒娇打滚，红润的三瓣嘴不知轻重的咬上白玉指，尖牙磨着指腹倒是乖巧的没有咬破，小软的舌头舔舐着，倒刺刮出细密痒意，看的芳仙儿笑着点它的额头，轻轻一戳就摆着小短腿踉跄。
院里种植山茶结了花苞，绿萼尖冒出些许艳红，在一片墨绿里碎星点点，几株山茶树间落的种在沐浴阳光最多的地方，照光多的那侧郁郁葱葱，花苞大且密，胖嘟嘟的令人心生欢喜，期待花开时。
芳仙儿用一小块纯色柔软的皮毛包着猫儿，软乎乎的身体被裹在他怀中，时不时就仰头咪呜一声，小耳朵抖上一抖，生命力顽强。
这猫儿是他生日当天为山茶树做保暖时，在墙角听到孱弱的哼叫声，他恍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好一会儿都没再听到声音，想了想觉得看上一看安心些，就在薄雪泥地里捡到了这只幼猫。
那猫冻的都发颤有些僵，捧在掌心里轻拱，眼睛都被糊的睁不开，脏兮兮的毛和着泥水一缕一缕黏巴在皮上。
圆圆的猫眼紧紧的盯着芳仙儿，粉嫩的肉垫在皮毛里一踩一踩的。
这些天倒是阴沉沉的，好在升温了，不下雨也不下雪。
院檐上残雪融水沿着凹处汇聚成一股，混着尘灰滴滴答答的掉入土里。
十字纹窗撑开一个口子，房内燃着炭火，噼里啪啦的作响，红彤彤的碳尽其所能为房内供暖，这碳实在一般，燃烧起来一股烟呛人的很，熏的房内都是细小的灰。
芳仙儿拢紧鹿皮外裘，色泽不均毛皮参差不齐，冬日叠穿儒衫着实有些笨重，但为了抵御寒冬又不得不这么穿，汤婆子放于膝上暖着，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小猫。
世家权贵兴致上来了才会想起这些优伶，这冬日里寻常百姓都不爱出来，换做是优伶们自己也不大乐意，裙衫多薄透，露台寒凉，稍有不慎便卧床难起，再严重些是要被主家丢出去的，要是那些身契给了主家的随便找个地就埋了。
好比前些年，一位怜人被士族遗弃，投奔原主家，主家见她可怜当年也是名怜，被士族养在茜溪巷也算滋润，长相身段没得挑，就留下了。哪成想那名怜有喜，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拼了命生下个女孩被主家卖了人，哭哭啼啼几天求主家给个机会，现在又被另一世家公子养起来了。那孩子说的好听是卖了人，谁知道最后如何了，现在多的是人吃不上饭，那婴孩可算的上是大补。
天太冷了，芳仙儿只能在屋内走动，时不时就要被炭火熏的流泪咳嗽，猫儿倒是被汤婆子和小块狐狸毛皮围着，放在通风但不至于被吹伤的位置。
这已经算好了，原本连这样的碳都不愿意给，还是因为王五公子突发兴致想看《芳仙堕》且点名要他的芳仙，主家不敢得罪之前那位公子但更不敢得罪王五公子，他的小院从清冷到暖意，全凭贵人一句话，他的生死也不过贵人一个眼神。
往日里相处融洽的人也对他避之不及，生怕惹火烧身被贵人一并厌恶，谁叫芳仙儿这副样貌得人喜爱，对方也并未明确表示恼怒，可他们不一定，借此撒气那都只是最简单了，就怕丢了性命。
那日，芳仙儿离开被关于院中，另一个倡优就被那位公子带走，几日后从偏门被丢出来，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鞭痕交错，就连那张姣好明媚的容颜都摧残的只剩惊惧，主家拖了回来，连医都没请，就找了个地任其生死。倘若他那张脸那副身体保存完好，他们也不会眼见一条命衰败毫不唏嘘，当然这些事没人告诉芳仙。
……
高梳撷子髻，鬓垂两发长度过耳，簪两支马头鹿角步摇冠，金作叶片坠于角上，簌簌的闪着名贵光芒，后插两支金花钗小巧精致，可见花蕊，花瓣分明。
面涂雌黄额点白毫，八字眉啼妆嘿唇。前者是符合当下对佛教的信仰，后者是为了体现芳仙的悲悯。
内着杏色两裆内衣，外穿玄色楼堞动物纹样印花大袖儒，披同色茱萸纹锦宝蓝色缘边半袖，系宝蓝色对鸟菱格暗花纹八破交窬裙，裙面流光溢彩，半袖加系鸦羽制芳草缀宝蓝色长丝绦。
每一个人都穿着上好的或丝绸或纱缎或绫罗。
布料软滑，针脚紧密，花纹清晰，在烛光下如水般流淌在地面，拖出长长的尾迹。
就连那敷面的粉也更为细腻，胭脂可以嗅闻到淡淡的花香。
缎面的翘头履上绣上云纹辅以小颗圆润的珍珠，走起路来仿若踏云踩浪，既不防止k被裙裾绊倒，也在各处彰显王家的奢华贵气。
手持团扇上绣花鸟图，雀鸟神态娇憨可掬，花朵色彩丰富。
因是王五公子置办的宴席，贵人坐于上首，优伶侧入殿中。
门帘厚重，殿内明亮如昼，丝竹管弦绵绵不绝，宴会上笑谈饮酒不断。
王五公子的夫人是陈氏女，乃是士族陈氏的嫡幼女，新婚燕尔，明面上琴瑟调和、鸿案相庄。
王五夫人长相温婉、眉眼和善、唇角含笑，和每一个人交谈都游刃有余，即便是拒绝的话让人如沐春风般舒适。
为妻者，掌家院，侍郎君。
王五夫人年龄尚小，及笄之年杏脸桃腮，穿着繁复华丽，正红的裙衫绣着金线，头戴花枝金冠动作间轻颤发亮，脖颈处戴有金圈璎珞坠有如意玉锁，一双眼睛水润清透如鹿瞳般灵巧动人，白嫩的脸上是当下时兴的花黄妆，额心贴有剪成花样的金箔。
云英未嫁时可以拒绝喝酒，可作为王家妇并且是宴会的主人便没有她不现举杯的道理。
殿中炭火暖人，几杯下肚酒意上涌，红晕透过水粉映了出来，花枝金冠也颤微微的晃动，整个人笑盈盈的，在桌下勾着郎君的手指，抓住了就仰头冲郎君笑的更甜。
没有人告诉陈氏女郎王五公子曾经的癖好，谁都瞒着她，只是因为诗会匆匆一瞥，陈氏女郎入了王五公子的眼，就被聘娶成了他的妻，女郎的娘被带离了她身边，她也不知道为何自王氏拜访后，娘亲就不见了，所有人只说娘亲去给她祈福了，等到她嫁去王家就好。
王五公子长相没得说，确实长的顶好，不然也不会让女郎红了脸，待女郎也算的上是温柔体贴，珠宝首饰如水般送到她面前。
王五公子拦着没让她再喝，任由新妻做小动作，时不时喂她吃甜糕，也笑咪咪的作亲昵状。
看的席上其他公子打趣不断，逗的新妇羞的将头埋到王五公子怀里，被拍着背安抚着，在发顶轻轻落下一吻，扶了扶她的步摇，又垂头在她耳边说笑几句，将新妻捞了出来，叫侍从给她换下酒，端上甜甜的蜂蜜水。
王五公子捏着手中柔嫩发烫的软手，想起母亲耳提面命的话，就算是装也得装到陈氏女诞下嫡子，那些做派通通藏起来，别惹的女郎早早和离。
他也还算喜欢陈氏女，像那寺庙后初开的桃花林娇艳粉嫩，比起原先安排的谢氏女，陈氏女算是上嫁，好拿捏。
在芳仙儿准备上殿前，王五公子哄着妻子离了席，王五夫人与芳仙儿算的上擦肩而过，一个入殿，一个出殿。
宴会的乐器换调，仙气袅袅，一群人鸿衣羽裳踏着琼光碎玉出现在众人面前，整个宴席仿佛置身仙境，喝的是仙露，吃的是仙桃，闻的是仙香，吸的是仙气，看的是仙人，仙境不外乎如此。
正值午时，宴上食物香气馋人，暖和的只用穿薄儒裙，宴上的公子大多与王五公子交好，酒量都不错，也都知道今日有芳仙儿的《芳仙堕》。
一些公子都没发觉芳仙儿好一阵子没出现在他们眼前，毕竟他就《芳仙堕》一个作品，而《芳仙堕》安京多的是倡优饰演，见到时夸个几句，没见到也不过明月芦花，不放心上，毕竟就算不见了也可能是被哪位友人豢养起来，金屋藏娇不舍得给他们见上一见。
宴上的话题又围着芳仙儿展开。
花园里，王五夫人在侍女的陪同下踱步醒酒，这初冬也没什么花可看，灰沉的天空，园里都是些枯枝败叶，光溜溜的，地面打扫的干净，过分规整令人有些压抑。
她撅着嘴和贴身侍女嘟囔着没意思，看了看后面坠着的一大群人，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跟着。
白狐毛的斗篷衬的一张小脸更红了，压低了声音和侍女说她对郎君的喜欢，将细白的手腕伸出斗篷，手腕上水种极佳的玉镯嵌金镶珠，技艺精湛、华贵异常，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侍女，这是婆婆给她的见面礼，家上传下来给儿媳的，也是王家对她的重视呢。
走了好一会，王五夫人走累了打算归宴。
为了不影响郎君和友人宴酣畅饮，她从后门进去，身边只有贴身侍女两人。
恰巧撞上被带出后门的女子，那女子身量较高，乌发钗金、耳铛轻摆。
她正和侍女说说笑笑，眼前被女子遮了大半阴影，吓的她后腿一步踩到裙裾，侍女眼疾手快的扶着才没摔坐在地上。
还没等她气恼的抬头打量来人，耳边就听见女子身边抓着她的一个侍从慌忙跪下。
“夫人赎罪，夫人赎罪，奴不知夫人要从此入殿，冲撞了夫人，奴马上禀告郎君！”
那几个侍从连忙要带着女子离开，还有一个要去找王五公子，王五夫人不乐意了，身旁的侍女见她眼神叫住了那些人，禀告王五公子的侍从脚底抹油般蹿的飞快，没能拦住。
左侍女：“夫人还未发话，尔等怎敢离去。”
右侍女：“抬起头来，冲撞了我们夫人还不跪下！”
那高挑纤瘦的女子被压着跪下，抬起一张卸去红妆的清隽如仙的面孔，与王五夫人视线撞上一瞬后垂下眼皮。
“诶，你…是不是相星楚？宴会上有你的《芳仙堕》！？”，王五夫人一见芳仙儿的脸就认出他来，眼睛迸发出光彩，刚才那点不高兴消失无踪，她还想问些什么时，看见芳仙儿在撩开的门帘后吹的打了个寒战，带着他去偏殿烤火。
侍女拿来一件厚墨色锦缎的斗篷，又给他递了个雪狐毛围脖，将金丝碳拨开些好让自家夫人暖和暖和。
王五夫人到底是个才及笄不久的小女郎，在家又是嫡幼女，从小宠着长大要什么给什么，可以说是天真活泼，有些贵女的小性子也无伤大雅，对待喜欢的事物欢悦之情表露于面。
眨巴着眼睛，将侍女递过来的汤婆子塞到芳仙儿怀中，笑嘻嘻的又把她在回来路上哼唧着要喝的羊乳花茶给芳仙儿，许是初当妇人，她还保留着女郎时的娇俏行为，爱笑的很。
炭火燃烧塌陷的摩擦发出噼啵声，火星子往空中冒。
“感谢夫人，不必这般费心的，奴身体健康，吹点风不打紧。”
“你长的比远看还美呢。”
“也难怪她喜欢你。”这一句小声的只有她自己知道说的什么。
芳仙儿自不会询问王五夫人没让他听见的那句话，就像他没询问王五夫人为何知道他真名，尽管他的名字是这些世家士族随便查一下就知道的事情，但现在芳仙儿才是那群权贵口中的他，而王五夫人却直接唤出他的真名。
“夫人谬赞，能让夫人看着喜欢也是奴的福气。”
“能不能单独给我唱一段啊，我刚刚都没看到呢～”王五夫人放下世家夫人的架子，用着习惯的撒娇语气。
“思夫郎夜梦回柔肠寸断，拭泪痕抑愁绪来到仙前”【1】
【1】改自京剧《绿珠坠楼》“思亡父夜梦回柔肠寸断，拭泪痕抑愁绪来到人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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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芳草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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