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专门给我唱《芳仙堕》哦。”
“羊乳花茶好喝吗？”
“好的夫人。”
“羊乳花茶很甜很好喝，谢谢夫人。”
王五夫人送芳仙儿坐上马车离开王家东偏门，转身对上刚刚要她不必亲自送芳仙儿的郎君，还没收起的笑颜更加明媚，比冬日的炭火还温暖。
她伸手抚上郎君阴沉的脸庞，蹙起眉担忧的问道：“郎君，可是有什么不适？”
王五公子握住妻子的手，冲她温和一笑，“无事，夫人我们去房中罢。”
王五夫人垂眸看被握的在掌心手，怎么看怎么开心，将心底对郎君那点怪异情绪抛之九霄。
软着嗓子和郎君说想种点什么花草，想要吃什么糕点。
头顶的流苏晃动着，愈发显得她可爱。
*
距离那日宴会已经过去近三月，他始终没有收到王五夫人的信。
芳仙儿现下日子过的相较过去好上很多，主要是那日后都知道他受王五夫人青睐，主家不敢开罪世家夫人，给他抱了厚被，制了冬衣，添了新碳。
他很感激王五夫人，原以为那日再无转圜，结果叫他抓住了救命稻草，如果不是王五夫人他不会如现在这般自由。
思来想去，前些日子他提笔写下一封信，交与陈府西侧门房，那是王五夫人告诉他递信的去处。
信中无他，只是约定好下次给她唱《芳仙堕》的日子，恰在昨日告知摘月阁夜宴的后一日。
她单要他去唱，心下虽有些奇怪，但他的处境还能差到哪去呢，更何况王五夫人一看就很单纯，并无害人之心。
桌面上散落几张信纸，有一张上面写着字，落下墨梅印—猫儿踩过砚台又啪唧一爪子摁在纸上。踏着优雅的猫步，尾巴高高竖起，踩到砚台时喵嗷一声跳在纸上又蹬到芳仙儿怀里，给他衣裙烙下深浅大小不一的足迹，他只得认命的捏着黑粉的爪子放在温水下清洗。
蹲坐在桌上的猫儿舔了舔爪，尾巴安分的从身后围至前爪，又圆又大的猫瞳倒影他端正的身姿。
窗外的山茶花大朵大朵的晕染在墨青云里，糜烂的整朵掉落在地上哭红了青苔，盛大的艳红色破开冬日的阴寒，重瓣厚实的花心展示密密匝匝的黄蕊。
黛瓦粉墙红花绿枝，极致的单色汇聚成小院内最绚丽的景色。
暖房内，风信子含着苞，蒜装根浸泡在水中，用琉璃瓶盛着，看着它生根结苞，热气中缠绕丝丝缕缕的花香，花香是极为浓烈的，只是还没开放故而薄淡。
两床衾被铺在床上，平整光滑，印连珠窠团花纹，一床暖黄一床青灰。
墨香，碳暖，花香，茶袅。
……
摘月阁是安京最高的最繁华的一座楼宇，坐落在一众鳞次栉比的房屋中。
足有五层之高，雕梁画栋，悬挂与上的花灯精巧玲珑，八角宫灯、羊角灯、蝴蝶灯等，细木为骨，绢丝琉璃镶其中绘各式图案，暖黄的烛火透过绢丝或琉璃映亮阁楼，琉璃灯的图案随风变换在墙面。
每一层都有穿着不同的小厮丫鬟，越往上穿着越精致，样貌也越出挑，行为举止也越规矩，比起寻常百姓人家的公子女郎养的还好，一水的肤若凝脂明眸皓齿敷粉妆面。
夜色朦胧，夜雾渐起灯火模糊，唯有摘月阁明灯亮照，琼楼玉宇似建于云雾之上的天阁。
街道的小贩在摊前吆喝着，那些茶肆、酒楼、客栈、布庄、药铺点上灯各司其职。
画舫泛于湖上，远远看去豆大的烛光明明灭灭，只能让人注意到有这么个情调。
芳仙儿余光瞥见顶楼下攒动的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有带着孩童一道的、有互通心意的少年人、有展示杂耍的人、将烤的壳黑爆出金橙内里的红薯包好递给买家、精美的提花灯被取下陪同女郎丰富见识、还有长辈拉扯着哭叫的孩子捂上嘴巴快步离开。
寒风裹挟着湿冷气扑到他脸上，他感觉斗篷似乎更重了些。
摘月阁曲屏华美，玉边绸屏，花鸟山水。
为了《芳仙堕》，殿内再建稍矮一楼。
最后一出时，需新梳飞天髻，前簪鹿角花树步摇冠后插金玉珍珠钿，额心贴花黄双颊点面靥，是墨朝当下成婚女子常见妆发。
里穿桑蚕丝纯白内裲裆，柔纱金绣牡丹引蝶外大袖儒并水绿色联珠朱雀狮纹绮锦内大袖儒，桃粉色对鸟菱格暗花印纹杏黄荷叶边半袖，下搭湘妃色宝莲花纹渐变长裙，臂环葱倩披帛如烟似水，云鬓花颜金步摇，金簪玉铛惊鸿翩，如春风和煦，似新芽初发。【1】
女郎缓步于夜市，时不时抬头将目光落在摘月阁上。
“女郎看看这时兴的簪子，可是安京当下世家女郎都喜欢的样式呢。”耳畔是熟悉的阿婆声，偏头看去，摊上还是之前那些银钗步摇并一侧手编的结，却无同长生一起看过的释迦结，心下不免有些不安，湿漉漉的夜风灌入鼻腔，呼吸都变得艰难黏稠。
厚云蔽月，水雾弥漫，没什么人停下的小贩收着摊离开。
芳仙儿的院房里，燃着碳罩上竹篾用木凳固定住，窗口微开以纱遮挡，微弱的火光勉强够看清一臂宽，温暖的室内催发风信子，香气馥郁。
“喵～”猫瞪着绿幽幽的圆眸，由趴在竹篾顶软布上瞬间坐起，一跃而起跳到案几上，用粉白湿润的鼻头蹭嗅簇拥的花苞，粉紫色的花苞脉络清晰饱满自然，或许过一会儿就能全部盛开。
毛茸茸的小爪子轻盈的踩在地上，扒拉了两下水碗，似是觉得有些深，于是乎舔舔毛上的水珠，抓了两把脑袋将耳朵按下又回弹。
回到软布上趴着，眯起眼成一条缝，将危险的眼神落在房中央的古琴上，随后房内叮铛刺啦的响上好一会。
平整柔软的衾被凹下一块，小猫仰着头高傲的巡视自己的领地，随后一屁股坐在芳仙儿枕头上，两只前爪一踩一踩发出呼噜声。
往常这个时候，它都窝在人怀里享受人的抚摸，玩累了将自己窝成一团，脑袋埋在枕头里，细闻主人的气味。
另一侧的王五夫人在灯火通明的室内期待明日给闺中密友的惊喜。
她挑选着明日要穿的儒裙，烛火映衬她明媚的笑颜，春日花娇艳不外呼如此，两位侍女忙着她搭配发冠颈饰手镯，点上香料熏烤斗篷手套。
细雨纷纷扬扬的飘下，室内温暖干燥笑声不断，环佩轻击步摇簌响。
按理来说应该是下雪的季节却下起了雨，室外更添几分湿涩气息。
王五夫人坐在妆台前，捧着一张未施粉黛的小脸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细白的手指拨捻妆奁，在灯下打量着这些精美的装饰品。
一头青丝用花露擦过，好闻的香味萦绕着她，愈发衬得她那双眼睛清澈灵动，一颦一笑皆动人一举一动亦撩人。
她正假装嗔怒以来威震下人，这样严肃的模样逗的她自己扑哧一笑，手指抚上温润的玉镯，心底甜滋滋的，觉得自己运气可太好了，婆母好说话，完全不似她打听来的那般苛责，郎君温和细致，没有时间陪她时就买首饰表达歉意。
一想到要相伴一生，为其生儿育女的郎君，王五夫人就羞赧起来，手中的发钗也烫手了，小声尖叫两声将脸埋在袖子里，嘟囔着叫侍女打开点窗。
“下雨了，不知道郎君有没有带伞。”
“备马车，我去接郎君回来。”
门外是王五公子从亲卫中抽出的两位侍从，用来保护她的，两人行礼同时开口，“见过夫人。”
左侍卫：“郎君刚差人说今夜天寒地冻，仔细着身体不必去接他，晚些时辰回来。”
右侍卫：“夫人，这是郎君送来的糕点羊乳，让您早些歇息。”
身后的侍女接过食盒，王五夫人颔首回了内室，将披风取下。
几碟精致的糕点和一壶温热的羊乳摆放在八仙桌上，她亲热的叫侍女坐下一起吃。
咬着软糯香甜的糕点，她想起相星楚上次说喜欢喝羊乳花茶，决定明天让厨房也做些好克化的糕点再带上一壶羊乳花茶给相星楚。
怀着期待的心思，沐浴过后就吹灯歇下了。
黑暗寂静里，她听见雨水哗哗的打在窗与墙上，黛瓦脆响树枝摇晃，心底一紧双手猛的攥住衾被，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心跳声在空旷的室内清晰，砰砰跳动在耳中，双腿蜷起小声的叫着侍女。
眼皮被闪电划亮，天边一声惊雷吓的她抱着被子，侍女端着蜡烛放在一旁抱着她安慰。
雨声愈发强烈，她的心底也愈发不安。
桌上只剩一层凝固的羊奶壶被吹摔在地。
豆大的烛火摇摇晃晃，一个错眼间便熄灭了。
透过门缝可以看见一指节长的幽微绿光，雨水打湿阶面碰撞着门再沿着缝隙流下。
偶尔亮起的闪电，照亮端正的坐在门后的小猫身上，留下一线的瞬光。
屋内的炭灰余温供不起暖意，四溢的花香席卷每一处角落，风信子如星簇般灿烂。
猫儿在门缝前焦急的挠着，凄厉的猫叫声响彻寂寥的空间，满身的毛炸起，哈气露牙。
墙角的山茶树上余下的几朵花一并被摇晃着打落，一地烂红，浸透红艳艳的花汁被雨水稀释冲刷。
硬挺柔韧的重瓣山茶花在地上压下又弹起，随着猛烈的雨滴捶打，光滑细腻的花瓣出现裂痕凹陷，与污浊的水紧密贴合，有些花瓣落地时早已摔断，泥水渗入的干净。
雨珠的研磨下，部分花瓣边缘开始溃散，斑斑点点的红被卷进急促的水流里，混入灰败稠糊的泥泞里。
这花自从枝干上坠下就注定枯萎凋零，就连落下的碰撞声都被急风骤雨掩盖的一干二净。
几朵花罢了，明年树上还会开，比这糜艳的肯定有，或许只有等主人回来敛起，才能等到一声叹息。
雨声敲击在人心尖，重重的擂鼓，激烈的、不停的、狠厉的、沉闷的节奏。
街面上几乎没有人在走动，雨水浇湿裙面，黏腻在身上。
冷。
很冷。
特别冷。
手中捧着店家端来的热茶也只觉得冷意由内而外再自外入内，厅中炭火生的旺，与瓷杯接触的皮肤被烫红，被水淋过的手背冻的通红，不住的打着哆嗦。
指尖克制不住的瑟缩，眼睫如蜂震翅般颤动，积水沿着门缘渗进厅内，一点一点扩大领地，很快就蔓延沾湿鞋袜。
闪电撕裂黑云天，惊雷炸破雨幕墙。
抱怨声此起彼伏，有些人高价买伞才掀开厚重门帘就浑身都是滴滴答答的水。
只有一格一格的昏暗窗棂，其余净是大片大片的浓墨块，鼻尖满是生雨混尘含着腥的气味。
好在完全不能出门的雨只下了一小会，人们忙抓住机会从雨中奔走归家、拾摊。
屋内的人尚可完全避雨，躲在屋檐下的使自身不必更惨淡，举着伞的可以快速归家。
摘月阁倒映在地面大片积水中，明亮华贵显得更加无尘璀璨。
尖叫声破空，被雨声淹低淹沉，一把油纸伞被雨打风吹到阴湿潮暗的角落里。
雨，
毫无阻隔的拍在人身上。
【1】“云鬓花颜金步摇”出自唐?白居易《长恨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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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芳草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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