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怎么会有钢琴的声音？
且不说它出现的地方透着诡异——无人居住的旧城废墟——“钢琴”这个东西，已经是博物馆里才能勉强一见的古老文物了。
若不是因为工作，姜源恰好参加过一个名为“心理疾病治疗方法小史：音乐的疗愈作用”的项目，了解过些许上个时代人们对“钢琴”的使用，他也一定像多数人一样，并不能辨识出这古旧乐器的声音。它和其他叫“大提琴”“二胡”这些奇怪名字的乐器一起，因对多巴胺分泌的刺激速度太缓慢，早就被人工智能生成的音乐取代了。
好奇盖过了其他情绪，虽然知道这并不应该，姜源还是不由自主地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暗夜里，路上随处都是坍圮掉落的建筑物碎块，走起来十分费力，还要时时当心鞋子会不会被卡进缝隙里。
姜源本来想让多芬帮自己导个航，但地下城的网络系统因为无人维护早已失效，离车载信号增强器渐远，多芬很快就失去了连接。姜源感到了隐隐的不习惯，像是少了一块赖以生存的骨头。但他还是继续往前走着。
声音越来越清晰，他已经能听清基本的旋律了。这的确和AI按用户需求即时生成的音乐不同，无法在瞬间提供情绪刺激，需要耐心地慢慢听下去。
他缓缓走着，琴音在周遭的空寂里四散开来，如同墨汁滴入水里，轻柔和缓，将夜色濡湿，染上淡淡的蓝，大海的蓝，月光的蓝。
姜源无法形容这种感受。虽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钢琴”的声音，但现下独自在黑暗里听见的声响，让他莫名宁静下来。
这好像和啡因片带来的清醒安宁不一样。
和“狂喜影片”带来的高浓度即时满足和碎片化的愉悦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一个古老的词汇不知为何冲进了他的脑海，好像是上学时在哲学课上听老师批判过这个丝毫不唯物主义的词汇——“灵魂”。
“灵魂的安静”。
音乐震颤着凝冻的微蓝空气，为他指出了目的地。前方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有一处微弱的亮光。
这……这不可能！
旧城废墟里怎会有人？
他大步往前走去。
等看清那座建筑，他更加震惊了。
这是一座低矮得不能再低矮的两层小楼，简直比新城的公共厕所还要狭小破旧。它歪歪斜斜伫立在废墟之上，是这一带唯一没有坍塌的建筑——不过，应该也离坍塌不远了。
小楼的底层居然还有招牌，一眼望去竟说不清是那招牌更老旧还是小楼更老旧，上面的字眼是姜源无法理解的——“十月书店”。
卖书？书店？而且还是无人废墟里的店？
姜源的大脑已无法转动，跟随本能让双腿把自己带进了书店。
“叮铃铃——”
门并没有关，只是掩着，姜源一推便打开了，上面挂着一串用细线连接起来的圆锥状物体，似乎是金属材质，随着姜源开门的动作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奇怪声响，把他吓了一跳。
而等他看向屋内，当即便愣在了原地。
屋内挨挨挤挤放置着很多木制的书架，没有什么灰尘，上面摆满了长方体形状的、颜色各异的东西，散发出一股很旧的味道，并不让人讨厌。
这些长方体，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纸质书”？
姜源的大脑再次卡壳。他今天仿佛误入了考古现场，属于混沌时代的古董接二连三向他撞来。
突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哟？居然有人？”听上去很苍老，但似乎不友善也不礼貌。沉重的脚步在他头顶挪动，然后，传来了“笃——笃——”的缓慢下楼梯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打开门离去，但脚底好像在地上粘住了。这个时候，也许来一片啡因片是合适的。他机械地摸摸口袋，却发现只剩个空瓶子了。
他只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声音的主人终于从楼梯上挪下来，穿过挨挨挤挤的书架，站到了姜源面前。
姜源向前看去。
嗯？什么也没看到？人呢？
“你瞅哪儿呢！”声音沙哑，但中气十足，炸雷一般从下方传来。
姜源被吓得一颤，连忙把目光向下移过去。
一个身材矮小，只到姜源肚子的老头瞪着他，面色不善，白胡子野草一样爬满了他下半张脸，显得邋里邋遢。小老头凶巴巴地叉着腰，短小的四肢活像安在一个皮球上的火柴，十分不协调。
姜源只是张着嘴看着老头，脑子一片空白。
老头或许是被他的样子蠢到了，眯着眼打量他一番，继续没什么礼貌地开口，音量像是跟一个聋子说话：“上面来的？来这儿干嘛？”
姜源这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嗫嚅道：“我……我就是偶然路过……”
“听不见！”老头两条粗眉一皱，声音如同气球炸开。
姜源被震得一缩，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大声说道：“我……我来看看南隅大学校址，偶然听见您的钢琴声，就找到这里来了。”
“我的钢琴声？不是我的。”老头叉腰，一脸不屑。
“但……但就是从您这里传出来的啊，我刚刚进书店的时候都还有的，现在停了。”
“笨啊？”老头白了他一眼，“唱片！我放的唱片！”
姜源一脸迷茫。那是什么东西？
老头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唱片都没听说过？不过，你们上面的人，没听过也正常。”
姜源觉得自己好像被嘲讽了。
老头叉着腰，瞪了姜源片刻，见他两棍子打不出来了一个屁，不耐烦了：“杵门口干嘛？等我给你做夜宵？”
“啊……对不起……”姜源下意识地道歉。
“要走就走，要进来就进来！挡路！”老头丢下这句话，骂骂咧咧转身走了。
姜源于是跟着老人向屋内走去。
老人身形佝偻，从面相来看，大概是七八十岁的样子了，不过瞧上去倒还硬朗。
姜源环视着身侧密密麻麻的木制书架，一种突如其来的肃穆和宁静感笼罩了他。在上面的时日里，他好像从未有过如此庄严的体验。
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只有一半的学生卡，凑上前去恭恭敬敬递给老人：“请问您认识这个东西吗？”
老人瞟了一眼，吹胡子瞪眼睛地说：“我不识字吗？这玩意儿不就是张学生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呃……不，我的意思是，请问您认识上面那个人吗？”
老头没好气地将学生卡接过来，凑到眼睛前面细细看着，半晌，没有说话。
姜源看见老头的神色变了，好像周身骂骂咧咧的气场都敛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一样的东西。
好像是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那种气质——暮气。
许久，老头才开口：“谁给你的？”
“我从‘祖父’的遗物里翻出来的。”
老头显然被这字眼卡了卡：“祖……父……？”苍老的脸上竟然出现一瞬的空白。
姜源以为老头常年生活在地下，不知道地上发生的变化，便解释道：“我们的‘祖父’和远古时期的祖父含义不一样，他们和‘父亲’一样，只是提供精子，并不对后代承担养育责任，我们的抚养都靠阿瓦隆所的人员统一进行……”
老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知道，不用你和我解释。我只是住在地下，又不是死了。”
老头把脸转向一边，继续消化着刚刚的信息，低声喃喃自语：“祖父……居然活下来了……”
姜源看见老头的异样，忙追问道：“您认识我的‘祖父’吗？我只知道他叫‘姜岚’，对其他事情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张留下的卡片是怎么回事。”
“姜岚……”老头咀嚼着这个名字，那样缓慢，如同拂去大理石墓碑上积了半个世纪的厚厚灰尘。
“所以……您认识他？”姜源觑着老头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
老头像是从一场大梦里被突然吵醒了，恶狠狠瞪了姜源一眼：“不认识！”
“行了行了，你哪里来的滚哪里去吧，我要打烊了。”老头不由分说把姜源往门外面推。
“欸……等等！您一定认识他！”姜源见老头的脸色已然猜出半分，用手抓住旁边的书架，喊道，“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快滚了！”老头恢复了一开始的凶神恶煞，把学生卡丢给姜源，“还有，我警告你，这个学生卡不准给别人看！”
“为什么？”姜源无比疑惑，但是这老头看上去都快入土的年纪了，力气却不小，把姜源猛搡到门口。
“你们年轻人哪来那么多疑问。是不是上面的人都像你这么蠢？”老头骂骂咧咧地，就要关门。
“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请一定回答我！”姜源用手抵住店门。
老头没好气盯着他，一副“有屁快放”的神情。
“您之前放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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