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医生，一起去吃饭吗？”第二日，姜源关上办公室的门时，娜塔走过来，温柔而甜美地笑着。
“可以啊。”姜源也报以礼貌的微笑。
娜塔是隔壁办公室的助手，她的“父亲”是心理中心的主任。不过，她本人也能力出色，读博士时就参与了很多个国际级别的心理案例研究项目。
他们一同走进电梯，有几个同事也恰好和他们一起。
“林医生，您上周发给我的特殊病案本我已经看完了，对我目前的治疗进程很有帮助，多谢。”姜源对一个带着眼镜的金发医生说道。
金发医生没有反应。薄薄镜片后，他的目光平视前方，嘴角微微翘起，看上去倒是很愉悦。
几个同事见状，都笑起来。
“这才刚下班呢，林医生怎么迫不及待就开始刷短视频了？连在电梯里的时间都不浪费。”
“不过，最近‘狂喜影院’又新生成了一批高多巴胺刺激度的影片，甚至有的能达到80单位！我上周才给会员续了费，准备下班后好好看看。”
“老林，你暂停一下呗，人家跟你说话呢！”一个跟林医生相熟的同事毫不客气地摘掉了他的眼镜。
林医生这才反应过来，神色还带着一丝从视频中抽离的迷茫：“嗯？怎么了？”
姜源笑了：“其实没什么大事，林医生，就是关于你上周发给我的病案本，给你道一声谢。”
林医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关系没关系，举手之劳。不得不说Whale公司新出的蓝牙眼镜虽然体验效果是沉浸式的，但有时候也会让我注意不到外界环境，抱歉抱歉！”
“老林，话说你刚刚看的什么玩意啊，让你这么沉迷？妙龄少女？妙龄少男？”旁边的同事坏笑着搭上林医生的肩膀。
电梯门打开，林医生一边往外走，一边羞赧地说：“你就别打趣我了，我有伴侣好不好，上个月刚刚签的！”
娜塔和姜源也往外走去。
娜塔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面上的淡淡红晕却暴露了她的期待：“姜医生最近签约过伴侣吗？”
姜源神色不变，微笑像是画上去的：“最近没有。”
娜塔吸了一口气：“那……”
“购买中式晚餐的请到窗口A排队，购买英式晚餐的请到窗口B排队，购买日式晚餐的请到窗口C排队……”循环播放的电子女声在他们头顶乍然响起。
姜源从善如流地更换了话题：“娜塔，我去A窗口，你呢？”
“呃……”娜塔脸上有微微的失落，但只是一闪而过，“我也去A窗口。”
姜源扫描了人脸，自动扣款后，黑洞洞的窗口打开，出现一个小托盘，里面盛着一颗乳黄色胶囊，机械音说道：“套餐A，用餐愉快。”
二人在食堂的一个角落坐下。雪白洁净的大厅里，三三两两坐着心理中心用餐的员工，没有史前粗鲁的刀叉声音，没有野兽般令人作呕的咀嚼声，只有文雅和安静的享受。
姜源把胶囊放入嘴中。
“看来，最近食品中心的研发技术又提升了不少。”娜塔也吃着她的胶囊，神色惊喜。
的确如此。
胶囊薄薄的壳在接触到舌面的一瞬间就融化殆尽，首先流淌出来的，是音乐般美妙的酸辣味道，辣椒和米醋的奏鸣，夹杂黄瓜的清甜——开胃小菜凉拌黄瓜。口腔被充分唤醒，这时候，肉类的醇厚适时地调和进来，如同在舌尖盖了一张毯子，浓浓肉香和滑柔汁水酣畅淋漓淌下——作为主菜的红烧狮子头滋味浓墨重彩。紧接着，海虾、牛肉、蔬菜一道道登场，饱腹中枢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刺激。此时，再来一抹淡雅的酸甜作为收尾——餐后小食蓝莓慕斯，这样的晚餐完美得让人难以再苛求什么了。
娜塔满足念出那句家喻户晓的广告词：“‘直接刺激孤束核传导味觉信号——带你进入美食体验天堂，而无需忧惧糖分和脂肪’。不得不说，‘食物胶囊’真是一个厉害的发明，几乎可以和‘狂喜影院’相提并论了！不过，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还要保留食堂这一远古的设置呢？我们完全不需要像以前的人那样坐下来，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花费几十分钟用食。”
“也许是，”姜源淡淡地笑着，“仪式感。”
“仪式感？”娜塔颤了颤浓密的眼睫。
“是啊，没了仪式感，人的很多活动便和牲畜禽鸟没什么区别了。”
娜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再次浮起了红晕，她的手指在桌子底下微微握起：“姜医生，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让今晚有一点仪式感呢？我购买了‘狂喜影院’一部30分钟的超长影片，你有没有兴趣……”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娜塔羞怯地埋着头，所以并不知道姜源虽然眼神看着她的方向，实际上只是盯着她面前十厘米处的空气。
“娜塔，和你待在一起非常愉快，我很愿意和你一同享受一些‘仪式感’……”
“不过，今晚恐怕不行。”
“多芬，你确定是这里？”
“姜先生，东经1x0.08°，北纬y1.31°，您可以再次核实。”
行吧。
姜源勉为其难地从车上下来，打量这让人几乎难以下脚的地方。
成片的老旧建筑大部分已然在战争中坍圮，依稀能看出原有的样子：四四方方的楼体，外墙贴着白色、红色的装饰砖——入土的祖宗审美，姜源想。多年的风雨侵蚀让这片建筑群变得灰头土脸，有些支撑不住断掉的结构已没入齐膝荒草。晚上天色晦暗，这里愈发显得像一个蛮荒的垃圾场，和头顶新城区的洁净整齐形成鲜明对比。
地下旧城C区，南隅大学校址。
三次战役后，因为地表已经被毁坏得满目疮痍，光明时代的缔造者们便在混沌时代城市旧址上空建立了新城，作为新的人类聚居地。
而因为拆除旧城费时费力，便索性任由它们自生自灭，如同被沉入水中的亚特兰蒂斯，等待时间和风雨将其化为尘土。居民们自然也都从地下旧城搬出了，毕竟，有了安全、干净、幸福的新城，谁还会继续留恋旧日的混乱和肮脏呢？
姜源在南隅大学的废墟中走了几步，一尘不染的纤维鞋很快便沾上了污垢。
他站了片刻，便准备回去了，心中唾弃自己这次莫名其妙的出行。明明自己此时应该和娜塔一同观看“狂喜影片”，并顺水推舟签订3个月的伴侣协约，就像之前每一次那样。
但是，自从拿到“祖父”的皮箱……不，自从听到克莉丝没头没脑的那句奇怪话语后，他的心里就像被搅起了一个漩涡，不怀好意地翻腾着。
这不正确。
这不符合光明时代的公民行为规范——“思想即愚昧，稳定即幸福”。
可他就是莫名被吸引住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那个漩涡走近，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也许是因为那双漆黑的眼睛吧。它们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他脑海里旋转，并投射出他无法忽略的目光——那个人，到底在“寻找”什么？
它们把一切都扰乱了。姜源苦恼地抹了把脸。
算了，是时候回去了。
并不熟悉的“祖父”、老古董皮箱、不存在的那个青年、一片废墟的旧城大学……他已经偏离得太多。
回到正确的生活吧。
他朝自己的车走去，发着荧荧白光的流线型车身在周遭陈旧的黑暗里格格不入，宛如幽灵漂浮。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不寻常的声音。
声音断断续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鬼魅一般在寂静的夜里涌到他耳侧。
低缓，模糊，却如同大海的潮汐，一波一波朝他袭来。
这声音……姜源猛地抬起头。
是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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