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接下来的几日里都很少再见楼裴昼的踪影。
庄书璨早已好的差不多,原想着早些回去,结果这个家的主人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间段里离家,这里人生地不熟,他也不好贸然离去。
这不免让他焦虑起来,自己无故失踪那么多天,或许家里人早就报警急得团团转。
他身上所带的有价值的东西全部没了。
但于他而言,有价值的……珍视的东西……
庄书璨忽地想到什么,拿起自己放在床头的深色大衣,往衣服内侧的衣兜摸索,终于摸到细绳的质感,他才松了口气。
拿出来是一个极其普通,无珠宝点缀的朱砂色细绳,这是母亲生前为他祈来的。
模模糊糊已不知这是他几岁时有的,只记得他小时候多病,原是读小学的他三天两头便往医院里跑,小病挂水,大病住院。
母亲在世那时总觉得他指定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住了身,独自去庙子里给他求了跟红绳来保平安,祛灾病。
再后来,庄书璨隐约记起自己刚上大学那会儿诸事不顺,虽说他从小到大倒霉习惯了,但也照着母亲去庙里给自己求了根。他总相信,有了母亲求得的第一次,往后再去都能够灵通。
两根红绳除了特殊情况外,他都会紧紧带在身上,他的那根以前总戴在左手腕,而母亲的这根他揣在衣物内侧的兜里,没人能看见。
也所幸他这样,所以这次大难他只丢了自己手上那根,母亲的完好无缺。
想到这,他将手中的朱红色绳子戴在了自己手上,就当是祈求一份福安,能够保他顺利回家。
他肤色偏白,尤其是手腕处,此刻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腕部有块秃噜皮的红肿小包,看起来像是虫子咬的。
庄书璨忽然想起自己在山洞里遇到的虫子,应该是那时候不注意被咬伤了,不过他到头来却没感知痛痒。
他手腕精瘦,没什么肉,手一捏紧,骨骼分明的腕间还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管。
自他来到楼裴昼的家,下过二楼的次数不过二三,每日靠着窗棂向外张望,只见来去的人没有几个。
他这期间见过所谓的苗民,着装要比楼裴昼朴素的多。也或是他见的苗民大体为老者,着装多为纯黑色的苗族长袍,而妇女则将长发盘成发髻,用黑色的头帕给包住,整体上没什么银饰挂坠。
着实无聊过头,他转身往房间扫视一眼,果断走向木门,将门一拉。
就下楼转转,楼裴昼应该不会说什么。
来到一楼,楼底被木柱架空,堆了些杂物在里面。许是这两天天气太过潮热,地上的杂草还沾着水珠。
整个吊脚楼被大片格桑花簇拥,他没找到出去的路。
一阵铃铛碰撞的声音忽地响起,不远处的花丛又是一片晃动。如果不是声音提醒他的话,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前几日看到的那只黑猫。
不过显然不对——那是个疾速消失于建筑物身后的人影。
那栋吊脚楼与楼裴昼的家挨得很近,他索性走过去,欲查看是何状况。
他在花海里穿梭,植物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裤。
一路赶到吊脚楼下,却不见了人声,他原以为人早跑掉,定睛一瞧,一个脑袋从楼脚处探了出来。
说实话,庄书璨被吓得一个趔趄,不过好在见对方是个小孩儿,他才放下悬着的心来站稳脚跟。
“诶,你是谁家的孩子?”庄书璨尽量放低声,怕自己吓着她。
女孩闻言不语,只木讷地盯着他看。
庄书璨暗道自己是真傻了,他说话这里人多半听不懂,更何况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
他瞥见这女孩看他的眼神由困惑变为惊恐,显然把他视为一个不速之客。
算了,他待着好好的,真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嘛来招惹一个孩子。
欲打算转身回去,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谁?!”庄书璨刚转身就对上楼裴昼近在咫尺的脸。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他今日已经快丢了两次胆儿了。
“阿昼?”他用平常音喊。
“你在做什么?”楼裴昼冷着一张脸,语气像在质问。
“哦……没什么,我随便转转——”
他此刻心虚个什么劲儿,不料话音刚落,楼裴昼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往对面望了去。
他见楼裴昼微蹙眉,沉沉喊了声:“阿妮……”
后面接的话他没听出来。
话一落,不远处的女孩终于将整个身子露出来,踩着步子,带着身上的银饰和小铃铛,“叮铃哐啷”地走了过来。
女孩扎着两条小辫,大眼睛瞬间有了光一般,明亮起来,接着向庄书璨瞥了一眼。
楼裴昼手搭住女孩的肩,拉过女孩低声说话。
说完,女孩再次向他投来目光。
不知怎的,庄书璨从她眼里看到了风起云涌的诡谲感。
女孩向他迈进一步,缓缓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如样貌般羞怯:“阿璨哥……”
笑得俨然极其不自在。
庄书璨拉开些距离,应了声后,眼珠轱辘地转向一旁看戏的男人。
“她是我妹妹。”楼裴昼解释,“你叫她家妮,就行。”
原来楼裴昼还有个妹妹,是亲妹妹?那年龄差倒挺大。
“好……”庄书璨观察家妮的神色,刚才的笑容消失殆尽,留下的是张面无表情的脸,去掉了困惑与惊恐,此刻显得平静极了。
这一点倒很像他哥。
想着,庄书璨又问:“你妹妹怎么没和你住一起?”
“是住一起,只不过,不常见面。”
庄书璨一听,总觉得有些怪。
“她看起来挺怕我的。”庄书璨笑了下道。
“阿妮怕生,从小生活在寨子里,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人,熟了,就好了。”楼裴昼回他。
“原来是这样……”庄书璨闻言,转头看向家妮,他以前协助治疗的患者里面也经常会有小孩,固然对这种相处之道了解一二。
他温声道:“你好,我是庄书璨,算是……你哥哥的朋友吧。”
“嗯。”女孩回应。
庄书璨道:“她听得懂我说话啊,我还以为——”
楼裴昼:“她也会说,汉话。”
“你教她的?”
“算是。”
恰此时,家妮身上的银饰再次发出轻微的声响,庄书璨闻声看向女孩。
只见女孩身子打颤,频繁眨闪着眼睛,朴实的面庞此刻泛起一抹苍白。
看起来是个情绪很不同寻常的人。
反观楼裴昼好似没发现一般,转身就准备回去。
庄书璨抚上家妮的肩,清晰感受到女孩身子剧烈地抖动。
楼裴昼转身看了眼他俩,没待庄书璨反应,家妮倒先一步跟了上去。
庄书璨顿了两秒,随后跟上。
他心里反复琢磨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楼家妮这小孩所表现出来的所有情态,不像只是怕生。
——
回到楼上,家妮很安静地坐着,一声不吭。
“你先回自己房间。”楼裴昼对她道,语气倒比之前轻了许多。
家妮闻言低头看地,俯身在地上抓一把。
抓什么呢,庄书璨观察她。
没过半晌女孩才起身,手里捏着只形似蜈蚣,却比蜈蚣长得多的虫子,随后打开房门,悠悠地出去了。
庄书璨没见过哪个小女孩敢这么徒手抓长虫,心里不禁打了个哆嗦。
待小孩离开,他才问出憋了很久的话:“家妮看起来情绪不对,她是怎么了?”
楼裴昼手里的活停住,默了半晌,才回:“没什么。”
“她不太正常。”庄书璨经历过很多的心理疾病患者,他不可能对家妮的所有动作和神情装作不知道。
庄书璨思索,试探问:“她小时候是不是……”
话还未说完,只见楼裴昼推门而出。
“等等。”庄书璨歘拉站起,眼睛捕捉到地面缓慢爬行的蜈蚣,他倒吸口气,紧接着快步跟了上去。
庄书璨跟着走到楼下,见刚下来的人钻进吊脚楼旁的茅草房。
他一同进了去,草屋里堆满柴火,这里应该是柴房。
他环顾一周,瞥见柴房的角落铺满干茅草,同时还有两根看起来已经生锈很久了的粗铁链。
庄书璨走过去,蹲下摸了摸铁链,疑惑问:“这是用来栓什么东西的?”
“栓狗。”抱柴火的人闻言回他。
“栓狗?原来你还养狗啊,我也挺喜欢狗的。”庄书璨来了兴趣,突然想起之前的事,说:“对了,我前阵子从窗户往外看见了你楼下有只猫,是你养的吗?”
楼裴昼回:“是。”
这属实没让庄书璨想到,一个白天忙得见不着影的人居然会养些猫猫狗狗。
他笑了笑,接着说:“我看那猫全身通黑,个头要比平常的宠物猫大得多,什么品种的?我回去也想弄只来养养。”
只见抱柴的人起身,快出门时说了句:“野猫。”
什么?
庄书璨听的一头雾水,起身赶忙追上去。
他跟在后面,倏然抬头瞥见楼上阴恻恻地站着个人——楼家妮。
此刻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俩。
庄书璨差点忘了正事,往前面的人靠近了些,说:“你还没告诉我关于家妮的事,家妮她究竟遭遇过什么,怎么如今这般模样?”
楼裴昼将手中的柴火哐啷一下扔在地上,终于抬眼正视他:“我不知道,自阿妈离世之后,阿妮就那副样子。”
是因为失去母亲才变成那样的么?
“阿妈离世,快有七年了,那时的阿妮也不过,五岁。”楼裴昼神色黯淡下来。
五岁……五岁的孩童最是缺不得爱的年纪。
庄书璨又问:“她的症状从那时就开始……持续到现在?”
“我不清楚。”楼裴昼顿住,转而告诫他:“你不需要管那么多,也少点靠近,阿妮。”
不行,他无法对一个快要麻木的孩子视而不见。
“你让家妮多和我交流吧。”庄书璨思忖片刻道。
楼裴昼沉声道:“别靠近她。”
“或者我主动接近她也行。”显然,庄书璨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楼裴昼背过身去,继续给灶台生火,随口回了句:“随你。”
——
第二天醒来,庄书璨将楼裴昼出门前留给他的甜糕端着出去,踌躇半晌才踱步至家妮的房间。
他发现家妮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连窗户都没开。
庄书璨敲了敲门:“家妮?”
屋里没动静,他欲再次敲时,木门被咯吱打开。
霎时对上屋内目光阴沉的女孩,庄书璨笑着道:“怎么不出来?你要不要吃东西?”
家妮往他的手上瞥一眼,“我,不吃,甜的。”
“不吃也行,”庄书璨往里屋看了看,“我可以进去吗?”
“嗯。”家妮蹲下双手抱起一个竹篓,约莫有两个巴掌那么大,然后往床边走去,鞋没脱就爬上床盘腿坐着。
庄书璨跨步进来将东西放在桌上,自己拉过一旁的矮凳坐下。
这房间里的装修比他待的那个房间还要简陋,光线也不大好,好比密不透风的暗阁。
庄书璨看向坐在床上的人,想了想问:“平时不喜欢出去?在这种环境下待久了容易抑郁。”
“抑郁?是什么?”小孩低头捣鼓手中的篓子,闻言道。
“抑郁就是……”庄书璨耐着性子解释:“你如果得了抑郁的话,情绪会慢慢变得低落,思想迟钝,最后对任何事物都丧失兴趣。”
“丧失……兴趣?”家妮重复他的话,给自己得出了个结论:“我不会,丧失兴趣。”
庄书璨见女孩将手伸进小竹篓里,另一只手摇晃着篓子。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懂他的意思。
“你在拿什么呢?”
说着,庄书璨起身向她走近。
家妮一直低垂头,听闻脚步声渐渐靠近,随后将手从竹篓里伸出来。
只见她手中捏着只黑红相间的虫子,有着长触须,还有庄书璨没来得及看清的数条手脚。
小虫子受了惊般舞动着手脚,在女孩手心一蹦一跳重新回到了篓子里。
庄书璨顿住脚步,不敢靠近:“……你别老想着拿虫子吓人好不好?”
家妮把他的话驳回:“它们很乖,不会乱咬人。”
接着重新拈起一只来。
“行,我信你。”庄书璨说,“你昨天不是还叫我哥么,既然把我当哥的话,要不和我聊聊你的事情?”
家妮疑惑:“聊……什么?”
“比如你喜欢些什么……或者平日里常做些什么……”庄书璨顿住,话未说完,见眼前的女孩开始全身抖动起来。
他不确定地问:“家妮?”
家妮手中的虫子滑落在床上,她蹙眉捡起,旋即将手心的虫子狠狠砸在地上。
被砸死的虫子黏贴在地面,一抹如血液的黑色液体以虫的躯体为中心慢慢辐散开来。
庄书璨没来得及多想,随即扭头看向女孩,只见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开始疯狂扣抓床板。
怎么会突然这样?
他赶忙道:“你怎么了,家妮?”
床上的竹篓三两下被女孩扫落在地,打翻开来,紧接着骤然爬出十几只奇形怪状的虫子。
庄书璨顾不得其它,他拉住颤动的人的手臂,急道:“你先冷静下来!”
在被触碰的那一瞬间,女孩猛然甩开他的手,起身时磕绊到地上的篓子,差点趔趄倒地。
“你要干嘛?”庄书璨跟上。
女孩拉开抽屉柜,蓦地拿出一块金属片!
庄书璨快速上前再次拉住她,“放下!”
女孩甩不开,转身二话不说就将手中锋利的金属片朝他划去。
庄书璨躲着往后退,踉跄地撞上桌子,腰间被硌得发痛。桌上的盘子掉落在地,发出哐啷一声。
不行,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住家妮的情绪。
正想着,一抬眼女孩将手中的金属片扔落,然后再次走到床边,双膝跪地摸索着去提竹篓。
眼见女孩抓起地上四处乱跑的毒虫就要往嘴里送,庄书璨眼疾手快箍住她的手,将她手中的虫子打落。
“冷静下来!家妮——”
无法挣脱的女孩身体开始止不住地耸动起伏,低吼逐渐转为啜泣,接着丧垂头猛然哭出声来。
他见状缓慢抬起手轻拍女孩的背。
她究竟需要什么?庄书璨在心底生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