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光,已带了几分初夏的燥热。礼部贡院外的照壁前,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比秦昭凯旋那日更显拥挤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墨香,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混合了期盼与绝望的紧张。
今日,是女子恩科张榜之日。
沈清辞站在人群稍外围的一株古槐树下,树影婆娑,在她素净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并未像其他参考女子那般,由家人仆从簇拥着,焦急地向前拥挤。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望向那面尚被红绸覆盖的巨大照壁。
周围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听说张老太傅气得告假了,今日放榜都不来……”
“还不是被沈家那位大小姐给气的?金殿之上,啧啧……”
“女子科举,本就是笑话!我看这榜,怕不是陛下为了安抚人心,勉强凑数的吧?”
“听闻柳侍郎家的千金也参考了,才学是极好的,或许能中……”
柳如烟果然在场,被几个手帕交围在中间,强作镇定,但不断绞着帕子的手和微微发白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的目光,不时带着嫉恨与挑衅,扫向槐树下的沈清辞。
时辰到。礼炮三响。
一名礼部官员在兵丁护卫下,肃穆上前,亲手揭下了覆盖照壁的红绸。
金榜题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呼吸都屏住了。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喧哗!
甲榜第一名,赫然写着三个清隽有力的大字——
**沈清辞!**
“中了!沈小姐是魁首!”
“女状元!真的是女状元!”
“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惊叹声、祝贺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如同潮水般涌向槐树下的沈清辞。
柳如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死死盯着那个名字,嘴唇哆嗦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怨毒和崩溃。她榜上无名。
沈清辞面对涌来的各色目光,依旧平静。这个结果,在她意料之中。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那些投向她的视线,心中并无多少欣喜,反而更添沉重。名位越高,靶心越大。
然而,就在这片喧腾之中,一个极其不和谐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舞弊!定然是舞弊!”
众人哗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年约三十的落榜士子,面色涨红,双目赤红,正指着金榜,状若疯癫。
“我等寒窗苦读数十载,竟不如一深闺女子?!若非舞弊,何以至此?!”他嘶声力竭,目光狠狠剜向沈清辞,“定然是沈太傅徇私!定然是这沈清辞以色侍人,贿赂考官!否则,她一女子,如何能答出那等策论?如何能位居魁首?!”
这话恶毒至极,如同淬毒的匕首,直指沈清辞的名节和沈家的清誉!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突如其来的冲突上。有鄙夷,有怀疑,有看好戏的,也有少数人眼中露出深思。
柳如烟嘴角勾起一抹快意的冷笑。
沈清辞眸光一冷,并未动怒,反而拨开身前试图阻拦的仆从,缓步走向那名士子。她步履从容,姿态依旧优雅,但周身散发出的气势,却让那士子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位兄台,”沈清辞开口,声音清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口口声声说我舞弊,可有证据?”
那士子被她平静的目光看得心头发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强撑着叫道:“证据?这金榜就是证据!你一女子高中魁首,便是最大的证据!若非舞弊,你敢与我对质学问吗?!”
“对质学问?”沈清辞唇角微扬,那弧度冰冷,“可以。”
她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几位闻讯赶来、身着翰林院服饰的官员身上,朗声道:“既然这位兄台质疑恩科公正,质疑陛下圣裁,那不妨便请诸位翰林学士做个见证。你我就在此地,当着诸位同年和京城父老的面,公开辩论经义策论。若我沈清辞才学不济,心服口服,自当请陛下革去功名;若我侥幸胜了……”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那士子:“又当如何?”
那士子被她一番话逼得骑虎难下,额头冷汗涔涔,只能硬着头皮道:“若、若你胜了,我便当众向你磕头赔罪!承认你有真才实学!”
“好。”沈清辞不再看他,转向那几位翰林学士,行礼道,“有劳诸位大人出题。”
翰林学士们面面相觑,此事虽不合规矩,但涉及新科状元名誉和科举公正,他们也无法置身事外。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学士沉吟片刻,道:“便以《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题,限一炷香,各自阐述己见。”
题目一出,众人皆凝神静听。这是儒家经典,亦是科举常考之题,最是考较功底。
那士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背诵起程朱注解,虽也算流畅,却尽是拾人牙慧,毫无新意。
沈清辞静静听着,直到那士子词穷,她才缓缓开口。
她没有背诵任何注解,而是从“修身”之本在于“格物致知”谈起,结合女子处境,论述女子亦需读书明理,格物致知,方能真正“修身”;由“齐家”引申至“家风”“家教”,论及女子在教化子女、维系家族中的重要作用,进而谈及“家齐”而后“国治”的关联;最后落到“平天下”,她并未空谈仁义,反而再次引用殿试策论中的观点,强调吏治清明、民生安定才是“平天下”的根基,而女子的智慧与能力,亦可在此中发挥作用。
她逻辑清晰,层层递进,既有经典依据,又有切身体悟与时代见解,将一段被无数人讲烂了的道理,阐述得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尤其是她将女子视角融入治国平天下的论述,更是前所未有,让人耳目一新。
不仅周围士子百姓听得入了神,连那几位翰林学士也频频颔首,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高下立判!
那士子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香尽。
沈清辞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兄台,可还有指教?”
那士子颓然倒地,面无人色。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沈状元实至名归!”
“我就说嘛,沈小姐是有真本事的!”
“快磕头赔罪!”
在众人的嘘声和催促下,那士子最终羞愧难当,朝着沈清辞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掩面挤开人群,狼狈而逃。
风波平息。
沈清辞再次成为全场焦点,这一次,目光中多了许多真心的敬佩。
然而,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人群中一个迅速消失的、穿着不起眼灰衣的背影。那人方才似乎一直在冷眼旁观,眼神与其他看客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审视与……阴冷。
沈清辞心头莫名一跳。
她缓步走向照壁,看似是去确认自己的名字,目光却极快地扫过金榜上其他的信息。当看到其中几名位列甲榜中游的考生籍贯、履历时,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这几人,籍贯分散,师承不同,但他们的履历中,似乎都隐约与某个她感觉有些异常的区域或人物,有着间接的关联。而方才那闹事士子情急之下吼出的某些质疑之词,细细品味,其中夹杂的个别信息,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倒像是隐约指向了某条未曾公开的、关于考题流向的线索。
难道……
一个惊人的念头在她心中浮现。
这次恩科,恐怕真的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干净。而自己这个女状元,不仅成了某些人眼中钉,更可能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一个隐藏在深处的、更大的秘密。
阳光依旧明媚,照在金榜上,流光溢彩。
沈清辞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悄然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抬起头,望向皇城的方向,目光深邃。
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而她,已然身在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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