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不归。
任叶莎几人喝得醉醺醺的，几轮交杯换盏，觥筹交错。
别离前的最后一晚应当尽兴，纵情欢乐。
桌上摆满乱七八糟的竹签，辣汁飞溅到四面八方的小龙虾仍飘着浓浓的麻辣味，伴着微热的烟火气，融在了霓虹灯的夜景里。
还是许鑫昊挚爱的，当地人熟知的那条夜市；还是那家灯牌稍有败破，随意垂在墙边的小店；也还是那靠近街道中心，人来人往的几张桌凳。
初见在这里，别离也在这里。
只是众人之间的羁绊和感情已在短短时间里磨砺成沙，汇流成河。
任叶莎喝得脸颊两抹醉醺醺的晕红，甩甩晕乎的脑袋，提议道：
“我们来拍张合影留恋吧!”
梁宇由于早些年常在灯红酒绿的环境混迹，酒量自然强盛。
他昂了昂头，笑得灿烂：“来!大家一起!”
枫涟有点不胜酒力，揉了揉脑袋，梁宇搭把手将她扶了起来。
面前走过一个戴着口罩墨镜的黑色短袖女人，看不出国籍，许鑫昊赶紧用英语叫住：“打扰一下，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
路人微微一怔，看不出眼神，但眉毛轻微地挑起。
她点点头，顺势拿过许鑫昊的手机。
几人站好，脸上都不多不少漫上了浪漫的火红，背靠着这家熟悉的小店，咧开了醉意满满的、甜滋滋的大笑。
许鑫昊和任叶莎两人比了个霸气的大拇指。
枫涟轻微侧头，靠在梁宇身上。淡淡的香气漫进梁宇鼻腔，他撇过头，温柔地注视着这个漂亮的姑娘。
咔擦声响起，梁宇没回过神，照片已将此刻定格。
“再来一张!”任叶莎手指比了个“一”，嘹亮地喊着。
梁宇手轻轻抱住枫涟，仰起头，对着镜头挤出一抹阳光的微笑。
***
时间距分别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梁宇望着那支绿绿的荧光笔时，思绪又飞回了当时。
当初送梁锗和任叶莎上飞机，将梁锗托付给了任叶莎，叮嘱她：“你把他带给妈，我就不回去了。”
梁锗不自觉湿了眼眶，他大概明白了什么，但不敢明着讲。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哥也应该有。
登机的最后一刻，他放下小背包，转头，毫不犹豫地冲向梁宇，跃起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力度特别大，裹得梁宇胸口闷闷的，但他并没有推开他。他清楚这大概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事情因他而起，也该由他回去而终结了。
梁锗嗪着泪，依在梁宇肩头，弄湿了一大片。
枫涟清楚他们之间的矛盾感情，百感交集，终了，只化作一声淡淡的长叹，泯在了喧嚣的人潮中。
许鑫昊和任叶莎也偷偷撇过脸，难以言说地惆怅着。
机场检票的人员喊着：“检票快要结束了，没登机的抓紧了！”
依依不舍，梁锗招了招手，抹了把凌乱的眼泪，留给梁宇一个甜甜的微笑，跑步离去。
他想留给哥自己最好的一面，一定是笑着的。
枫涟拉着梁宇的手，望着几人消失在登机口，缓缓地说：“走吧。”
梁宇知道该放下了，转身时，米白色短袖连带的脑子里却掉落了什么。
他低头，发现是自己当初送给梁锗生日礼物的那盒荧光笔中，梁锗最爱的其中一支。
他还给他，也算留给他属于自己的印迹。
“想啥呢？”一旁的声音唤醒了梁宇。
枫涟笑了笑，没正眼看他，对着前方讲着。
“你是怎么想的？放弃？还是继续，我尊重你的想法。”
“哈一已经回国看高中老师了，猪心也不打算继续了，你呢？”
任叶莎话不像单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她趴在家里的窗户上，远眺着漫漫无边的大海，浪潮奔涌，传来澎湃的涛声。
梁宇也摸不准自己心思，他不想半途而废。但前路艰险，他也无从拿捏，左右为难。
枫涟果断一点，眼神从远处荡回来。
她笑着望着梁宇，从口袋掏出一枚小小的硬币：“自己拿不定主意的，给老天做数。”
“印图案的那面继续闯下去，印字的那面咱就放弃。”
说罢，将硬币掐于大拇指与食指关节处。
轻轻一挑，硬币翻滚着弹射向空中。僵直在空中瞬间，又调换方头，旋转着直直坠落。
梁宇没等它掉下来，一伸手，将它牢牢握住，塞进口袋。
枫涟没有询问什么，略微一怔，接着自在地笑了笑。
抛硬币通常是个心里挣扎的过程，抛向空中的过程，人们心里大致已经有数了。
梁宇唇角微弯，从椅子上跳下。
“走，继续闯下去!”梁宇说着。
枫涟不置可否，静静望着远处的海潮。
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梁宇难下定夺。
有些心里挣扎的历程，需要人稍一助力，添上一把薪火。
梁宇侧着脸，注视着她：“多谢，想出这么个法子逼我，辛苦了。”
枫涟偏转回头，无所谓地一笑：“牛不喝水，按不得牛头低。”
梁宇心里还有更深的执念，他要找出自己的身世，弄清关于蜓羽的所有秘密。
余光掠过枫涟，她随手撩起头发，清爽凌利的短发，用皮筋扎了个小丸子。
梁宇这才发觉，枫涟身上有股很干净的味道，清新，明快，像撒了几粒白糖的薄荷。
枫涟拉过他温暖的手掌，轻巧一笑。
“走啦！为我们宇哥想通了大事吃一顿好的!” 梁宇被拽得小跑起来。
街上，梁宇调侃着：“难道不是我们枫姐姐嘴馋了吗？”
枫涟瞪了他一眼，眼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馋了又怎样，想吃还不得惯着我。
……
广州，花城。
任叶莎将梁锗带回家时，映入眼帘的是白发苍苍的梁母。
虽然才四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但面色土黄，眼眶深陷，无精打采的眼神里是早已黯淡的沉沉死色。
她佝偻着背，满头混杂的银丝，眼神空洞，仿佛行尸走肉。
梁锗难以将面前的人和曾经笑脸盈盈的母亲联系在一起，唯一可供辨认的可能只有耳骨上的一颗深黑的痣。
他站在门口，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妈。”
母亲低下头，发现他的瞬间却好似见到什么妖魔鬼怪，大喝一声，吓得瘫倒在地，又手脚并用地往屋里倒退，嘴中翕阖，不断嗫嚅着：“鬼，鬼啊，你是谁，走开啊，快走开啊!”
没等门外的两人反应过来，梁母一把掀过门，砰一声砸上。
任叶莎反应迅速，一把拉过梁锗。
呼啸的风扇向梁锗脑门，好幸拉得及时，不然必定被这飞扑过来的一爿门撞得鼻青脸肿。
任叶莎本以为梁宇会提前与母亲联系，却不料吃了一脸闭门羹，还把梁母吓得魂飞魄散。
也是，死而复生，是个人都得吓掉魂吧。任叶莎心里嘀咕着。
顿时，一下撮电光从任叶莎脑子闪过，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梁宇早就和母亲断绝联系了。
她拉着同样惊魂未定的梁锗，再一次拍响了梁母的家门。
“梁锗还活着，没有死，被梁宇救出来了，我们有什么事情进去说好吗？”
屋里头传来簌簌的动静，任叶莎忽然看到猫眼处有一下团黑影，她知道对方在听。
梁锗知道也该自己开口了：“妈咪，我不是鬼，你能让我进去吗？”
门把手轻微地下压着，梁母小心地拧开门，惊魂未定地大声吁着粗气。
任叶莎拉着梁锗并没准备立刻进去，他们总得给梁母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
梁母目光从上到下，紧紧扫视着梁锗，盯得他心头发毛，不知不觉间，黯淡的眼眸中滚落了一颗苍凉的泪珠。
流过苍老的脸庞，滚过满脸的皱纹，淌淌而下。
她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
“锗崽，真的是你吗？”
梁锗点点头，对上母亲波涛翻涌的眼眸，望不到底，却仿佛要将他裹紧，吞没。
哪怕是假的又如何，哪怕是鬼又如何，她朝思暮想的孩子重新出现在眼前，击溃了长久的牵挂，击溃了曾以为天人两隔的距离，击溃了她心外附着的一层一层厚厚的心茧。
梁母冲上前，一把搂紧仍与当初未变的，记忆中的的梁锗，眼泪如激泉，倾泻而下。
梁锗自知母亲的想念，眼泪糊满了双眸，他回过来抱紧母亲。
久别重逢，更何况是以为再也无法相见的诀别。
良久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直到黄昏的橙红色的霞光浅浅洒向两人，才意识到时间已不知流淌了几许。
梁母慢慢站起身，佝偻的背部像细瘦的芦苇，风一吹就飘荡。
她手紧紧握住梁锗，仿佛只要少看一两秒就会有别人冲出来再次将他从她的生命中夺走。
转头，才发现任叶莎仍呆呆地站着，眼里无神，思绪不知飘向何方。
她也思念她的母亲，那个每天摸着她的头，一口一句“小牡丹”的余旻珊。
梁母发觉别人陪自己站了许久，忙低下头，迭迭地致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任叶莎醒过神，眼神里又多了那份澄澈的曦光，她笑了笑：“没事没事。”
……
梁母有太多太多想知道的，但多多未必益善。梁母不知道从何开口，也不知道方不方便问，百般纠结下竟化作了长久的无言。
梁锗不是个爱骗人的小孩，但他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
必要的时候，善意的谎言往往比真相更悦耳，更弥足珍贵。
梁锗正想着怎么编个借口搪塞过去，却对上了任叶莎愁闷的眼神。
她也在思考着，该怎么和梁母讲。
梁母看两人纠纠结结，自知事情复杂，便先起身，驼着背，慢慢挪向厨房：“我给你们倒杯水吧。”
任叶莎道过谢，转眼却看到梁母方才待的地方，有一张小小的相框。
梁锗憋不住泪水，泉涌而出。
那是他的爸爸，三十岁左右的面容，旁边还搂着他和梁宇。
任叶莎思考了半天，仍是没点头绪。
实话实说肯定不行，太复杂了，况且她觉得梁母现在这样肯定不经吓。知道梁锗其实严格意义上已经“死”了，不知道会不会疯掉。
但编谎话她又是丝毫不擅长，她向来直肠直肚，有什么话直着明说好了。
横竖都不行，任叶莎瘪着脸，烦闷地薅着头发。
梁母用一次性杯子装了两杯温水出来，恰好撞见这一幕。
她偷偷叹口气，换上一脸的释然：
“没事，回来了就好。
“不想说的，就不必说了。”
***
枫涟家里的那块线索板上被增加了许多内容。
梁宇和枫涟一人一侧，中间或插空，或拉出剪头地补充着。
密密麻麻，不同颜色的文字形成逐渐明朗的框架。
最中间是一个大圈，框着红色记号笔的几个大字。
——风起蜓落，休于沉渊，姣凤垂涎，羽覆双星。
梁宇感觉，这些信息应该是将所有事情串起来最关键的一环。
或是背景，或是过程，亦或是结果。
“风起蜓落”旁边被枫涟用笔拉出，标记了一些字。
梁宇的血可以引来特定区域的风暴，风暴中途会有蜓羽幻象飘落。
休于沉渊旁则是梁宇靠猜测的几行字。
淤泥沼泽地底，有一片巨型蜓羽原型。
刚停笔，又想到些什么，补充着。
蜓羽被火光燃爆，剩下白絮拼凑画面。
打了个括号，标记了“余旻珊”，任叶莎母亲。
姣凤垂涎。两个人一点头绪没有，只能在旁边画了个问号。
羽覆双星。梁宇想了想还是告诉了枫涟自己莫名其妙的臆断：
“你记不记得猪心妈妈留给她那几行字？”
枫涟从记忆中捏出这一段，点了点头。
梁宇继续说着：“猪心妈妈最后留给她一行很奇怪的字，什么‘你是’……”
枫涟回想起来，眼神泛着惊诧的光，和梁宇异口同声说着：
“星星。”
枫涟告诉梁宇：“我记得猪心跟我讲过，妈妈一直叫她‘小牡丹’，从来没有过星星这种小名。”
梁宇稍微肯定了自己猜想，补充道：“而且后面还说‘你的命运’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感觉是在提醒她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她妈妈知道赫蓝的事，但她们不是才只见过一面吗？”
梁宇笑了笑：“你可别太小瞧她了，我们对她一无所知。她怎么找到这个地底的，那片蜓羽是本来就有的还是被她放下来的，那个‘掌纹’的设计，还有那些吃了死不了的泥沼，这么多东西我们都是未知的。”
枫涟顿感背后汗涔涔的，猪心母亲可能知道所有一切，但留给她的却只有一句话，那一定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你是星星。
她望进梁宇的眼波里，细斟慢酌着开口：“你的意思是，最后这句话，和她有关。”
“她是星星，羽毛会覆盖她，那还有一颗呢，不是双星吗？”
梁宇想了想，纠正了一下她：“我认为不是普通的羽毛，是蜓羽。”
枫涟又想起那片黑不溜秋的东西：“有啥可怕的，这么轻一片，盖住而已，跟被子差不多吧。”
梁宇也不清楚，拧着眉，摇了摇头。
换了个封面[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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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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