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宇绞尽脑汁,他实在想不到身边还有什么“星”了。
枫涟在脑子里一直默念星星星星,却忽然感觉飘过了什么一小撮形象。
她闭上眼睛想抓住它,却从指尖溜走。
明明感觉有那么一瞬间,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人的形象,却没把握住,只剩虚幻的泡影。
她烦恼又惆怅地吁出一口气,又闭上眼,试图再次构想起这个人。
梁宇感觉脑力枯竭,随手从桌上拎来之前拍的合照,已经被枫涟晒了出来,装裱在了精致的相框中。
可能方才用脑过度,目光有点涣散。
梁宇狠闭双眼几秒,使自己的眼睛缓一缓。
再次睁开眼时,却看到了什么,吓得相框一下脱手,重重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脸色有点苍白,汗毛竖起,一阵后怕。
枫涟注意到了不对劲,赶紧从桌上再次捡起相框,仔细看着。
“怎么了,看到啥了?”
梁宇大喘了口气,手指着照片的某个地方。
枫涟也注意到了,“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照片左后方,一个小男孩藏在乱哄哄吃宵夜的人群中,对着镜头咧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嘴是笑的,眼睛却极其诡异地撑大。
嘴角勾到耳根,瞳眸只剩芝麻大的一点。
像极了赫蓝的诡异模样。
拍照时,后面有这么一个东西,枫涟不寒而栗。
梁宇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你看仔细一点,那个男孩是谁?”
枫涟目光所及,相框直接脱手,砸在地上,碎的七零八落。
熟悉的衣服和发型,是本应在枫涟家中熟睡的梁锗。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或者说,他不再是梁锗了。
***
梁母家中。
梁母在厨房忙活着,为了招待任叶莎和与梁锗的久别重逢,她亲自下厨做饭。
做的都是梁锗曾经爱吃的菜。
浓浓的油烟迷糊了梁母的身影,化作一片浅浅的剪影,若隐若现。
锅勺翻滚的声音噼里啪啦,淡淡的微笑掺杂着浓浓的神情。
任叶莎看不得梁母佝偻着身子忙活,自告奋勇帮梁母打下手。
两个身影,一高一低,一左一右,被烟火气弥住,藏匿在蒙上水汽的玻璃门后。
宛如一张陈旧的,幸福的油画。
客厅的手机忽然响起了来电铃声。
梁母回头,扯着嗓子喊着:“锗崽,看看谁打来的,帮我接一下!”
梁锗将手机从桌上拨来,扫了一眼来电。
——梁宇。
他默不作声,轻轻笑了一声,迅速拨动屏幕,拒接了电话,又赶紧删除了来电记录。
他朝着旁侧的厨房喊着:“骚扰电话!卖保险的!我挂咯!”
梁母点了点头,大声回应着:“知道啦,挂了就行。
声音隔着玻璃门传出来削弱了分贝,略显沧桑。
梁锗意味深长地扫了梁母手机一眼,目光却随即落到沙发上任叶莎的手机处。
梁母稍有疑惑,小声嘀咕着:“我记得好多年前梁宇在我手机装了个什么系统,可以屏蔽掉呀……我都十几年没接过骚扰电话了……”
任叶莎听完,不知是不是第六感作祟,不由得转过身,偷偷瞟了梁锗一眼。
正巧看到他将自己手机藏在了鞋柜下面。
……
任叶莎出来之后没有直接揭穿他。
她隐隐感觉出不对劲,但又考虑到什么,并没有明着说。
和枫涟他们相处的这段时日里,任叶莎懂得了克制自己有话直说的习惯。
某些时候,这的确不愧是一种好的表达方式;但更多时候,看破不说破往往更是一种智慧。
有的话应该烂在肚子里,揉成碎沙,碾作烟尘。
梁母拼命往梁锗碗里夹着菜,嘴里念念叨叨。
“这个你记得吗,小时候去市场你求着我买的……”
“这个当时你从学校回来,说冉冉妈妈做的好吃,也让我回家弄给你吃……”
“这个你也多吃点,去海南岛旅游的时候你说好吃的,我特地学会了回来弄给你吃,谁知道你吃了两顿就厌了……”
任叶莎在旁边静静夹着菜,一声不吭,她需要尽力将自己捏成一个透明人,让梁母可以无所顾忌地释放感情。
说着说着,梁母眼角却慢慢湿润,一眨眼,泪水滑落进碗里。
梁锗看不出感情,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吃着。梁母夹什么到他碗里,他便埋着头拼命吃。
任叶莎觉得,他像一台被夺舍了的埋头苦干的机器。
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她心底就是隐隐地发毛发怵。
脑海里不知怎么闪过梁宇曾经告诉她的一句话。
——猪心,当你觉得不对劲的时候,相信自己,赶紧逃,感官永远比你要先意识到危险降临。
任叶莎手一抖,差点没抓稳碗,抽搐般一颤。
梁母注意到,紧张地问:“小姑娘,咋了,阿姨煮了什么菜过敏了吗?”
任叶莎灵机一动,轻轻摇了摇头:
“阿姨,我手有点痛,我不太清楚附近的药店,您等下能带我出去吗?”
梁母忙不迭地点点头,她可不愿带儿子回来的姑娘出了什么差池。
这顿饭从这句话开始后就吃得急匆匆,只有梁锗一个人高高挂起,细嚼慢咽。
梁母麻利地吃完,给梁锗撂下一句:“锗崽,你先把碗收进去吧,我回来再洗。”
接着火急火燎换了衣服,和任叶莎出了门。
梁锗意识恍恍惚惚,他也说不清楚。
老感觉身体一半被他自己掌控,另一半被不知什么东西和他抢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他甩甩头,试图将那股力量甩出去。
再次睁眼,少去了方才的稚嫩目光,变得凶狠又怖聚戾气。
梁锗自己在屋里,初中少年的青涩声音讲出了诡谲的话语,回荡在家中。
“你永远甩不掉我,我一直都在。”
梁锗盲目地抓过梁宇送的那盒荧光笔,随便抽出一支,机械般地在桌上乱写着,发出嗞嗞的摩擦声。
……
任叶莎直到走过拐角,回头远远瞟了一眼家已经远去,才双腿一软,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梁母平静如风的声音在耳边飘过:
“有什么事,说吧。”
任叶莎略微一惊,侧仰起头,看到梁母平静的神情。
不急不躁,不慌不忙。
唯有自己不乱了阵脚,才能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她想说什么,梁母却压了压手心,示意她先缓缓。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梁锗当时已经被警察确定失踪了,十几年过去,哪怕真的侥幸不死,容貌、身高一点没变,这是违背科学的。”
说完,垂下双眸,淡淡叹出一口气。
她仿佛知道任叶莎要问什么,单刀直入,一针见血,一剑封喉。
“我就是挂念他。哪怕不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锗崽能回来,化成鬼了我也会敞开家门。”
任叶莎知道自己根本没瞒住一切,梁母见到梁锗那一刻已经全部洞悉了。
只是母亲缺失十几年的爱推着她打开门,迎接他回家,不伦不类,也依旧是她曾经的孩子。
她嘴角弯出一抹浅笑,看进任叶莎的眼中,补充着:
“但我活这么老了,也不是没脑子。我的手机根本没有下什么防干扰,那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我能接受他,但我也想知道真相。看你憋着不说,阿姨我就打算激你一把了。”
任叶莎吃惊之情溢于言表,竟一时失声,小半天才缓过神。
某一刻,她觉得梁宇哪怕不是梁母亲生的,但处理问题的思维方式却如同浸润在其中,久受熏陶,潜移默化竟有了她的影子。
遇事不慌,静观其变,有足够的定力和胆魄迅速接受超越常规的事物。
不愿自己蒙在鼓里,拨开层层迷雾,一脚踏破弥障,也定要将真相掘地三尺。
她忽然有点羡慕梁宇。
知道再瞒着梁母也没有意义了。任叶莎扶着膝盖将自身撑起,深深鞠了个躬,先向梁母赔了不是。
梁母只是慈祥地笑笑,深陷的眼眶中却闪烁着恒星的锋芒。
任叶莎挑了重点,跳过了很多过于细节的过程,像学生给导师汇报学习成果一般,概括着将这件复杂的事情徐徐道来。
梁母恰是个好的听众,不插嘴,不打断,只在必要时候提点疑惑,便又迅速沉寂。
一口气说完,天色已渐渐昏暗。
花城于北回归线上一点,昼长夜短。太阳的的余辉从地平线扫出来,搅碎融进了碧蓝的深空,营造出心神俱寂的蓝调时刻。
深蓝背景下的梁母仿佛镀上了层绸缎的细纱,勾勒着苍白的发丝,不失仪态地端坐在骑楼下的石阶上。
她听完,只静静点了点头。
任叶莎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但不敢多问,只用余光偷偷瞟了梁母几眼。
梁母走进背后的小卖部,出来时拎着瓶矿泉水。
“叶莎是吧,讲这么久也累了,喝点水。”说着,水递到任叶莎手中。
刚才太紧张,经梁母一提她才发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咕噜噜往嘴里猛灌着。
梁母对小辈总有种别样的温情。
她爬满皱纹的手从口袋掏了几回,摸出了手机。
翻找了好一会,递到了耳畔。
***
梁宇打电话给梁母没接听后,又想着打给任叶莎。
枫涟也在一边皱着眉头,提心吊胆。
电话响了无数个,却一个都没有接。
梁宇心里没来由地怦怦乱撞,仿佛要顶破胸膛,掀翻骨架。
枫涟帮梁宇拍了拍背:“别着急,可能上厕所了呢。”
可她自己也急得满手冷汗。
好不容易,任叶莎电话终于接通。
响起来的是梁锗的声音,却又不是梁锗的口吻。
——“你永远甩不掉我,我一直都在……”
一字一句,字字珠玑。像打字机拼写出来的,仿佛有人在背后输入,由梁锗这台计算机机械地复刻出来。
梁宇与枫涟同时一怔,刚想质问清楚那位究竟想干些什么。
还未开口,电话瞬间被对方掐断。
再次拨过去,任叶莎的手机却只剩机械重复的一句“对方手机已关机……”
梁宇无计可施,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和枫涟都提着一口气,害怕赫蓝会干出些什么极端的事情。
正愁苦间,手机却又响起了来电。
两人目光同时聚拢到屏幕上。
——梁锗妈。
梁宇心底紧张,也顾不上太多曾经的纠葛,手指一滑,打开了免提。
那边犹豫了一会,静了几秒,清清嗓子。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平缓的嗓音,宁静的音调慢慢抚慰了两人焦灼的灵魂。
“小宇,我和叶莎都在,没什么事。”
两人提到嗓尖的一缕游移的气息缓缓沉下。
梁宇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开口就会说“没什么事。”
那边语调绵棉的,像佛寺的钟,清除着几人脑中乱七八糟的杂念。
“小宇啊,你们最近的事,叶莎都和我讲了,我也差不多清楚了。”
“锗崽现在是靠着金色的小蜻蜓吊命是吗?”梁妈顿了顿,再次确认。
梁宇虽然不知道任叶莎为什么将事情告诉了梁妈,但事出必有因,他也没多问,不打算瞒着:“是。”
那边听到了肯定,听筒里迷糊间好似飘来淡淡的,舒缓的笑声。
梁宇从虚入实,回过神来。
“妈,梁锗现在在你们附近吗?”
讲完才一时恍惚,她其实不是他的“妈”。
那边听到远离听筒的柔和的声音:“叶莎,阿姨有点累了,你跟他们讲吧。”
手机传来晃荡离手又交接凑近的声音。
猪心啐亮的声音由小到大,穿了出来。
任叶莎赶紧将方才发现的不对劲告诉了两人,同时补充道:“我已经和阿姨借着买药出来了,我手机还在梁锗藏着的鞋柜下面,我没敢当着他的面拿出来。”
说完,声音明显降了几个分贝:
“我感觉他不太像梁锗了……”
梁宇和枫涟顿时了然为什么打了这么多电话都没人接了。
他们先要稳住任叶莎和梁母。
相片的事一下简述给了对方。
任叶莎没来得及关免提,担忧地瞟了梁母一眼。
梁母倒没太大反应,慢慢吁了一声:
“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的好事……”
梁宇赶紧说着:“咱们大家现在两两一组,各自为营,相互先有个照应。你们先别回去了,找地方住着先,他已经不是梁锗了,谁也不知道赫蓝究竟有什么手段对付你们。”
梁母接过电话,淡淡一笑:“小宇,你不用担心我们,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一句话就道破了梁宇对梁母的担忧,还是那个透识人心的妈妈。
那边传来小小的一声:“叶莎,你先逛逛吧,我想和小宇聊两句。”
任叶莎知道有些事情自己不需要凑合过去听,忙点点头,拎着水瓶晃身远去。
天色已经昏暗,梁母缩起脚,将自己窝成小小一团,倚在小商店的墙边。僮僮的灯影映在斑驳灰暗的墙上。
有些事情,闷在心里太久,会发霉,会腐烂。总得有些什么时机,将许多惆怅,许多纠葛一吐为快。
枫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听,稍稍侧步,准备远去。
手却一把被捞住,一回眸,满目是梁宇含波的笑靥。
梁宇抓着枫涟的手腕,将她一把捞回来,紧在怀中。
他的事情,她也有权知道,他也希望她知道。
电话沉默了一会,响起了梁母飘云般轻的声音。
“小宇,好久不联系了。”
梁母内心挣扎了数次,却不料以这么尴尬的,普通的话语开口。
梁宇也不知答些什么,轻轻“嗯”了一声。
又重归了寂寞。
枫涟觉得气氛微凉,冰冰的。
过了好一会,梁母才重新开口。
“之前的事情,我太激动了,没有照顾你的感受,对不起……你原谅妈好吗?”
虽然早有料想,但亲耳所闻仍是极其不同的感受。梁宇不知为何一股辛酸从胸膛涌起,如爆发的山洪,直直窜上脑仁,撞入眼眸。
他少有的湿了眼角。
他慢慢说着,仿佛事情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只若行云流水走过他不平凡的一生。
“不打紧,你也别太自责了。”
那边听完后,却瞬间哽咽,传来窸窸窣窣的啜泣声。
梁宇心头跟着微微的啜泣声同频震颤着,他仰起头,微闭着眼,试图憋住即将漫溢出来的泪水。
枫涟看出了他的窘迫,将他的脖子搂下来,埋在自己肩上,让他放肆地宣泄情绪。
梁宇脸埋在枫涟肩里,不住地颤抖。
男儿有泪不轻弹,枫涟一直觉得这话就是对男孩子的不公平。
梁母心中沉沉的包袱压了大半辈子,时时坠得她喘不上来气,心里闷闷地痛。
她不止一次在梦里希冀梁宇原谅自己,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却自己亲手赶走了另一个。
每到夜深人静,心里触悸,梦到梁宇回家,心头一紧,想去开门。夜半从床上惊坐而起,却发现茫茫深夜,仅剩自己孤单一人。
泪流多了也干涸了,只剩不断脱落的根根黑发和涌上脸颊的波纹。
她曾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毁了。
难以预料,自己竟一时重新遇见了两个孩子,哪怕各自早已不同从前,却依旧抚和了她虚弱衰颓,层层摩挲缠覆的心。
她止不住地抽泣,像迎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一次对自己的救赎。
她也终于可以放下过去,放过自己。
当年的一切,难分对错,各自都有难言的痛楚。
***
过了很久很久,梁母间歇性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小宇,有些事情,是该跟你讲了。”
存稿有点多,多放出来一章吧[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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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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