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
衙役们拖着长音的喝堂刚喊到一半,洛尘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揉着鼻子嘟囔道:“何人在背后辱骂小爷?!”
萧政煜端坐明镜高悬匾下,赵富才靠在一边,修长手指捻起惊堂木时,赵富才的朝珠“啪嗒”掉在青砖上。
十颗琥珀珠子滚得满堂乱窜,两个衙役撅着屁股满地追,活像在捡金元宝的鹌鹑。
“啪”地一声响,随着一声“肃静”传来,衙役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木远何在?”
这边萧政煜声音刚落,二少爷突然原地蹦起半尺高,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腰间玉佩撞在柱子上,“当啷”一声惊得房梁蜘蛛都坠了丝。
“大、大人……大人明鉴!”
木远扑通跪地时,怀中药方撒得雪花纷飞。
洛尘脚尖一勾接住张药笺,对着阳光念得字正腔圆:
“曼陀罗三钱,乌头五厘——不知二少爷此举是开药铺,还是炼仙丹呐?”
堂外看热闹的百姓哄笑如沸水。
其中一个壮汉拍着大腿直嚷:“怪哉!二少爷三日两头往药铺里钻,敢情是替阎王爷进货!”
木老爷气得胡子翘成虾须,偏生朝珠缠在酸枝木拐杖上,活似个挂着璎珞的胖头鱼。
他刚喊了声“逆子”,萧政煜的惊堂木再一次发出“啪”地响声,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了师爷满脸。
“管家何在?”
萧政煜话音未落,一个圆脸家丁连滚带爬扑到堂前,脑门磕在砖上直作响。
“大人饶命,那夜二少爷吩咐小的将熬完药的渣子埋到后院,本想着当肥料,谁…谁料家里那条馋狗鼻子忒尖,刨出来全给吞下肚了!”
说罢,听洛尘“噗嗤”一声笑出声音,剑穗上的银铃也跟着叮当作响。
他心下琢磨着,怪不得前日见着条狗围着月老庙转圈,敢情是中了情花毒?
满堂的百姓也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个寡妇手中的帕子直接飞向了房梁。
木远脸色由青转白,想着此番公堂之上,从未受过这般屈辱。
过了不久,见他青筋暴露,突然朝着楚妧尖叫道:“定是妖女栽赃陷害!”
话音未落,洛尘的剑鞘已敲在他后颈。
他如同拎鸡崽一般揪着他的衣领,道:“二少爷恁地大嗓门,不入戏班唱花脸,真是屈才!”
萧政煜抬手示意亲卫递上物证——方沾着药汁的绣帕。
楚妧忽然轻笑道:“这并蒂莲绣工精巧,可惜……可惜那绣绷子拿反了,倒像是左手所为。”
木夫人闻言突然瘫坐在地,满头珠翠叮咚乱响。
她腕间翡翠镯子“咔嗒”裂成两半,惊得师爷笔尖戳破了状纸。
洛尘外头打量着,心想这镯子殉葬倒是积极。
不多时,洛尘发出了嗤笑之声,再度引来了外面的喧闹。
“肃静!”
萧政煜这次拍了三下惊堂木,震得一旁看着的赵富才浑身发抖,裤管内依稀见到了尿水。
很快,萧政煜便展开供词:
“三个月前,二少爷可曾……”
“大人!”门外突然蹿进个提食盒的小厮,油渍麻花的袖口还沾着葱花儿,“给二少爷送过五更鸡的能作证!”
洛尘鼻子抽了抽,剑尖挑起食盒盖子:“哟,烧鸡?二少爷莫非是在给曼陀罗配菜?”
满堂哄笑中,萧政煜忽然起身。
他腰间玉带掠过公案时,木远突然抽搐着指向阿青,道:“是这贱婢……”
话没说完,楚妧的银针已扎在他虎口。
她温温柔柔地笑道:“二少爷脉象紊乱,该败败火了。”
暮色染红窗棂时,木远被铁链拖着往外走,靴底还在青砖上刮出个“之”字。
洛尘蹲在门槛上学舌:“大人!奴家冤枉啊!”
萧政煜用案卷轻轻点着他的后脑勺说道:“你这油嘴滑舌的小子!”
“退堂——”
这次衙役的喝声格外响亮,惊飞了檐下整整一窝燕子。
楚妧望着漫天扑棱的翅影,忽然觉得那乱糟糟的轨迹,倒像极了木家人七扭八歪的心思。
退堂时楚妧故意落在最后,她望着阿青被带走时跛足的背影,突然扯住萧政煜的袖角,道:“大人可注意到,阿青走路姿势?”
暮色漫过朱漆廊柱时,三法司的灯笼次第亮起。
楚妧站在萧政煜书斋外,听见洛尘在里面嚷嚷要夜探木府。
她摩挲着袖中验尸录,忽然想起初次见到阿青时的对话:
“此乃先天留下顽疾,久治不愈。”
楚妧的眉间紧锁,适才观察阿青离开时的左脚,走路姿势比初见还要显得别扭。
怎么看,也不像是先天的,却像极了后天的。
“大人!”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打破了书斋的凝滞,“木府疑云未散,阿青跛足之因,恐是此案最后一线破绽。恳请大人允准,今夜再审木府。”
萧政煜抬眸,烛火在他深潭般的眼底跳跃,映出几分不赞同。
他将格目轻轻搁下,象牙笏板压在纸页上,发出细微的脆响。
“楚妧!”
他开口,嗓音清冷,带着三法司长官特有的审慎与不容置疑。
“木府上下,无论主仆,尽皆疑你。白日公堂之上,木夫人那眼神,恨不能生啖汝肉。此非寻常查访,乃是龙潭虎穴。我身为主理,岂敢叫你冒这个险?”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书斋角落的铜壶滴漏,水滴落下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嗒,嗒,嗒,敲在人心上。
楚妧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她迎上萧政煜审视的目光,背脊挺得笔直,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昏暗中灼灼生辉,如同寒夜里的星子,锐利地穿透迷雾。
“大人……”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一字一句砸在寂静里。
“真相如刀,不剖开这层层迷障,伤人更甚;刀锋再利,总好过暗处悬着的那把软刀子,时时悬颈,钝刀子割肉,更痛更毒。我既为仵作,勘验生死,剖解迷障,便是本分。这险,我当冒之。”
书斋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萧政煜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楚妧脸上,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疑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她眉宇间的坚毅,像一块被风雪打磨过的玉石,温润下藏着凛冽的硬骨。
他沉默片刻,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从腰间解下一枚半掌长的玄铁令箭。
那令箭通体乌沉,顶端刻着威严的獬豸兽首,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拿着它!”萧政煜将令箭递出,声音低沉了几分,“此乃三法司令箭,见此物如本官亲临。若遇险情,亮出此物,或可震慑宵小。”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接着又道:“我遣一队亲卫与你,一路上……”
“不必劳烦大人亲卫。”
楚妧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的话,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枚沉甸甸的令箭。
那玄铁的冰冷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感。
片刻,楚妧道:“我有洛尘伴随左右,足矣。”
话音刚落,书斋雕花的窗棂外便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清咳。
洛尘抱着他那柄古朴的长剑,不知何时已倚在了窗下。
月光勾勒出少年挺拔又略显单薄的轮廓,发间那根褪色的红绸带在夜风里轻轻飘荡。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对着窗内扬了扬下巴,眼神明亮而自信。
“大姐放心,有小爷在,管叫那些魑魅魍魉近不得你三步之内!”
萧政煜的目光扫过少年飞扬的神采,又落回楚妧沉静的面庞,最终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道:“去吧,一路小心!”
夜幕降临,楚妧与洛尘如同两道融入暗影的轻烟,悄无声息地再次踏入了木府那两扇沉重而压抑的朱漆大门。
府内气氛诡异,白日里剑拔弩张、恨不得将楚妧生吞活剥的木老爷和木夫人,此刻竟亲自候在影壁之后。
木老爷脸上堆着一种近乎谄媚的僵硬笑容,搓着手,连声道:“楚姑娘辛苦,楚姑娘辛苦!快请里面坐。”
木夫人则低眉顺眼,全然没了公堂上的泼辣狠厉,只微微屈膝行礼,鬓边几缕散乱的白发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她身上那股浓郁的、试图掩盖什么的安息香气,在夜风里浮动,甜腻得有些呛人。
楚妧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面上平静无波,只微微颔首,道:“叨扰了!烦请二老及阿青姑娘,移步正堂叙话。”
正堂之内,巨大的“奠”字白幡在穿堂风里簌簌抖动,烛火摇曳,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
气氛沉闷得如同浸水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
“事发那夜……”
木老爷的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悲痛,干涩地响起。
“老夫与夫人早已歇下。是……是阿青那丫头,跌跌撞撞跑来拍门……”他浑浊的目光转向垂首立在一旁、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阿青,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惊悸陡然拔高,“就是她,拍得门板山响,魂儿都吓飞了半条,嘴里……嘴里喊着……”
他故意卡住,似乎在努力回忆那骇人的一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阿青身上。
阿青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单薄的身子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她左脚微跛,此刻紧张之下,身形更是站立不稳。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细若蚊蚋、带着哭腔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老爷……夫人……不好了,大少爷他……死在厢房了……”
话音未落,她便似用尽了所有力气,死死咬住下唇,肩头剧烈地耸动起来。
就是这句! 楚妧的心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拨动了一下,发出嗡鸣。
她清晰地记得,白日里初次见面,阿青回禀她脚疾时,语气虽卑微,却尚算平稳。
而此刻这句报丧的话,语气急促,带着一种刻意强调“死在厢房”位置的古怪感,与白日判若两人。
这绝非一个惊慌失措的丫鬟在极度恐惧下应有的表述,更像是在复述一个被交代过的关键信息点。
楚妧面上依旧沉静,目光却锐利如针,无声地扫过阿青因紧张而绞紧衣角的手指,以及木老爷夫妇那极力掩饰却仍透出几分不自然的配合神情。
“阿青姑娘,”楚妧放慢声调,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目光温和地落在阿青身上,“听夫人说,你入府已有三年了?” 阿青怯怯地点了点头,依旧不敢抬头。
“真是可怜……”木夫人适时地接话,用帕子按了按毫无湿意的眼角,语气带着一种虚假的唏嘘,“三年前冬天,大雪封门,这丫头冻僵在府外石狮子边上,只剩一口气了。老爷心善,瞧她孤苦伶仃,便收留了下来,在后厨做些杂活。谁曾想……”
她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几分怨毒。
“自打她进了内院伺候泽儿,泽儿便像是换了个人!先是说身子不爽利,接着性情大变,暴躁易怒,连我等做爹娘的都不愿多见,整日闭门不出,还说只许……只许阿青一人进出送饭送药!”
木老爷重重叹息一声,满是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悲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是啊,自那以后,泽儿便一病不起,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老夫延请多少名医,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心病郁结。好端端的,何来恁重个心结?如今想起……”
他话没说完,眼神却意有所指地瞟向阿青,意思不言而喻——祸根便是这个孤女。
楚妧听到这儿,面无表情地端坐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勘验箱冰凉的铜扣,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封闭的圆环,木泽的死因仿佛只剩下他自身的“心病”与木远的毒药。
困境如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
“二老节哀,且下去安歇吧!”
楚妧起身,语气带着一丝疲惫。
木老爷夫妇如蒙大赦,连忙告退,那过于殷勤和迅速的脚步,反而透着一股欲盖弥彰的意味。正堂内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楚妧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定了那个瑟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身影——阿青。 “阿青姑娘!”
那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柔和。
楚妧缓步走到阿青面前,挡住了摇曳烛光投下的巨大阴影:“你随我来,有些话,想单独问问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