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浑身又是一颤,惊恐地抬起头,对上楚妧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达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认命般低下头,拖着那条微跛的腿,一瘸一拐地跟着楚妧,走向正堂旁一间闲置的耳房。
另一边,只见一道轻捷如狸猫的身影,早已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木府后宅更深的黑暗之中。
洛尘将怀中长剑紧了紧,发间的红绸带在夜风里猎猎一动。
他朝楚妧离去的方向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足尖一点,身影如一道淡青色的流影,沿着抄手游廊的阴影,直扑白日里木泽那间被重重封锁、阴气森森的厢房。
厢房内,浓重的药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尸腐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洛尘屏气凝神,锐利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每一处角落。
他动作极轻,手指拂过积尘的桌面,敲击着墙壁,侧耳倾听是否有空洞的回响。
忽然,他目光一凝。
墙角那座半人高的紫檀木佛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肃。
佛龛前供奉的香炉早已冰冷,积满了厚厚的香灰。
洛尘走近,发现佛龛底部似乎比寻常厚实许多,边缘木料的纹理也略有异样。
他试探着伸手,沿着佛龛底座边缘一寸寸摸索。
指尖触到一处极其细微的凸起,他用力一按。
只听“咔哒”一声,随着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佛龛底座无声地滑开一小块,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狭窄入口。
霎时,一股陈年的檀香混合着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那是一道密室——一道黑暗的密室!
洛尘心头一跳,毫不犹豫,侧身滑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仅容转身,四壁皆是紫檀木板,幽暗无光。
他摸索着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的火苗跳动起来,照亮了内壁。
只见壁上嵌入着几层格架,上面凌乱地堆放着一些陈旧的账簿、信笺。
他快速翻检,一本厚重的蓝皮账簿被抽了出来,封面落满灰尘。
洛尘随手翻开,发黄脆化的纸页发出沙沙的声响。
前面几页无非是些米粮布帛的日常开销。
他耐着性子翻到第七页,目光瞬间定住。
一行略显潦草却清晰的字迹跃入眼帘:
“戊寅年冬,购佛香七百三十斤,付永通钱庄银票,兑银一千一百两整。”
落款处是一个模糊的墨点,看不出名姓。
戊寅年?距离现在已过去了整二十年!
七百三十斤佛香?
哪个寺庙用得了如此多的量?
更离奇的是,这惊人的价格——
一千一百两白银,几乎抵得上永嘉县小半年的税赋!
这绝非寻常礼佛开销,更像一笔见不得光的巨款交易!
洛尘心头疑云骤起,直觉这串数字背后藏着惊天的秘密。
他迅速将账簿揣入怀中。
就在他准备再仔细探查其他格架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轻微的衣袂破风声,从密室入口外传来。
这声音,绝不像是楚妧或阿青的脚步。
洛尘的意识里冒出了这四个字:被发现了!
他反应奇快,瞬间吹熄火折子,整个人紧贴冰冷的紫檀木壁,屏住呼吸,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之中。
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夜行衣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密室。
来人目标明确,直奔洛尘刚刚翻动过的格架。
显然也是冲着这些东西而来。
借着入口处透进的极其微弱的天光,洛尘看到那蒙面人在格架上一阵快速翻找,动作透着一股焦灼。
就在他抽出几封信函塞入怀中的刹那,也许是动作太大,一封薄薄的、没有信封的纸笺从他怀中飘落,打着旋儿,无声地掉在洛尘脚边的阴影里。
蒙面人似乎并未察觉,继续翻找。
洛尘暗自大喜:机会来了。
他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腰身猛地一拧,足下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带着一股劲风,直扑那蒙面人后心。
右手五指成爪,狠狠抓向其肩胛,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向地上那张纸笺。
“谁?!”
蒙面人反应快到惊人,惊觉背后来者不善,头也不回,身体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向侧前方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洛尘的擒拿手。
他霍然转身,露在黑巾外的双眼在黑暗中爆射出惊怒交加的光芒。
洛尘一击落空,毫不恋战,目标就是地上那张纸笺。
他指尖触到纸张的瞬间,立刻将其抄起塞入自己前襟。
入手处纸笺微韧,似乎材质特殊。
“找死!”
蒙面人厉喝一声,声音沙哑扭曲,显然刻意改变。
他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被夺,瞬间恼羞成怒。
他反手拔出腰间一柄短而窄、形如柳叶的弯刀,刀光撕裂了密室的空气,在狭窄的空间内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形,直逼洛尘。
洛尘冷哼一声,长剑虽在狭小空间难以施展,但他身法灵动如游鱼。
眼看刀光及颈,洛尘后仰的腰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冰冷的刀锋贴着他的鼻尖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衣摆翻飞间,洛尘右腿倏然弹起,闪电般踢向蒙面人持刀的手腕。
蒙面人手腕一麻,弯刀险些脱手,惊怒更甚。
他攻势一变,不再追求大开大合,转而施展出贴身缠斗的短打功夫,刀光如附骨之疽,不离洛尘周身要害。
一时间,狭窄的密室内只闻刀刃破空的“嗤嗤”声、衣袂翻飞的猎猎声、以及两人急促的呼吸和偶尔兵刃碰撞的刺耳铮鸣。
长剑在洛尘手里活得像蛟龙,偏偏困在这逼仄的密室里。
剑尖每次将要绽出寒梅,就被头顶横梁逼着低头;
手腕刚转出半式“挑月”,肘部已撞上身后格架。
那蒙面人显然深谙此道,像条沾了油的鳗鱼,每每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洛尘的剑锋,更借着密室内的格架、墙壁作为掩护,出刀极为狠辣刁钻。
“狗贼,有胆量和小爷我出去再战三百回合!”
洛尘打得憋屈,忍不住低喝。
他觑准一个空档,长剑如毒蛇吐信,直刺蒙面人肋下。
这一剑角度刁钻,速度极快。
蒙面人避无可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竟不闪不避,拼着硬挨一剑,左手猛地从腰间摸出一物,狠狠砸向洛尘面门。
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铜香炉。
洛尘瞳孔一缩,这距离太近,他若执意刺中对方,自己脑袋必然开花。
电光石火间,他只得强行撤剑回防,长剑在身前挽起一片光幕。
“铛——”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传来。
香炉被剑身格飞,重重撞在紫檀木壁上,发出沉闷巨响,炉内残余的冰冷香灰泼洒而出,弥漫了整个狭小空间。
洛尘被震得手臂发麻,眼前灰蒙蒙一片。
待他挥袖拂开灰尘,定睛再看时,哪里还有蒙面人的踪影。
只余密室内一片狼藉,和入口处微微晃动的暗门。
“可恶!这厮跑得比兔子还快!”
洛尘懊恼地说着,恨恨地跺了跺脚。
他立刻摸出怀中那张抢来的纸笺,借着入口处微弱的光,匆匆扫了一眼。
纸笺材质坚韧,似皮非皮,上面只有一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小字:
“杨业旧甲藏图,位烈火旗。”
杨业?前朝抗辽名将?
旧甲藏图?烈火旗?
这令洛尘心头剧震——寥寥数语,背后牵扯的恐怕是泼天的干系。
他不敢耽搁,迅速将纸笺贴身藏好,闪身出了密室,将那佛龛暗门恢复原状。
耳房内,一盏孤灯如豆,将两个女子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阿青被楚妧安置在一张旧木椅上,身体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头颅深深埋下,不敢与楚妧对视,双手死死地攥着膝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裙。
“阿青姑娘,”楚妧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搬了张凳子坐在阿青对面,距离不远不近,“白日里你说,脚上这伤,是先天留下的顽疾,久治不愈?”
她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落在了阿青微微颤抖、下意识想往后缩的左足上。
阿青浑身猛地一颤,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蚊蚋般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极力掩饰的慌乱,道:“是……是奴婢命苦……打……打小就……”
“哦?”
楚妧轻轻打断她,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
“适才在正堂,我观你行走姿态,左足着力虚浮,步态拖沓,踝部似有肿胀僵直之态,与寻常先天跛足造成的筋骨定型之象,颇有不同。倒像是……新近受了伤,创口疼痛,故而不敢着力?”
阿青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被戳破谎言的巨大惊恐和绝望。
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粗糙的裙面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楚妧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无声的等待,等待她自己剥开那层血淋淋的伪装。
沉默,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阿青的脖颈,越收越紧。
耳房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和灯芯噼里啪啦燃烧的响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终于,在楚妧那洞穿人心的目光下,阿青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椅子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巨大的痛苦。
“姑娘饶命!奴……奴婢并……并非有意隐瞒……”
楚妧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阿青面前,蹲下身去。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稳。
阿青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楚妧温和却坚定地按住了左腿的脚踝。
“让我看看。”
楚妧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
阿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流得更凶,却不再挣扎,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楚妧褪下她左脚那只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粗布足袋。
足袋褪下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血腥的铁锈味弥漫开来。
楚妧的瞳孔骤然收缩。
足袋内侧,靠近脚背和足弓的位置,赫然浸染着一大片暗红发黑,已经半干涸的血迹。
那血色如此刺目,粘稠地附在那粗布之上,绝非陈年旧疾所能渗出。
而阿青那只裸露出来的左脚脚背上,靠近踝骨内侧的位置,一道寸许长、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
虽被一些粗糙的草药粉末勉强糊住,却依旧掩盖不住其下鲜红的嫩肉和边缘肿胀发白的皮肉。
伤口边缘参差不齐,深可见骨。
分明是利器——很可能是碎裂的瓷片——狠狠割裂所致。
鲜血正从草药的缝隙里,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刺眼地,一点点往外渗。
“啊——!”
足袋被揭开牵动了伤口,阿青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吸气声,身体猛地蜷缩起来,脸上瞬间布满冷汗。
“是……是少爷……”
巨大的痛苦和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精神彻底崩溃,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抖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语无伦次地哭喊出来,声音嘶哑破碎。
“那……那天……奴婢……奴婢照常送药进去……少爷他……他原本还好好的……突然……突然就发了狂!像……像变了个人!眼睛……眼睛红得吓人……他……他一把打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汁泼了奴婢一身……那碗……被摔得粉碎……”
阿青的眼神涣散,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时刻,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少爷他……他扑过来……嘴里喊着……喊着奴婢听不懂的胡话……奴婢吓坏了……转身想跑……脚下……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滑了一下……就……就摔在那堆碎瓷片上……脚……脚上钻心地疼……”
说着,她痛苦地捂住脸,泣不成声。
“奴婢……奴婢拼命想爬开……想喊人……可……可少爷他……他就拿……拿起……拿起桌上那□□支簪子……”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巨大的恐惧让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真相呼之欲出——
看样子,木泽并非单纯服毒,而是在药物或某种刺激下突然发狂,打翻药碗,导致阿青意外被割伤脚背。
而他自己,则用那支青玉簪……
楚妧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正欲追问木泽发狂时的具体言语和情状——
“哐啷——!!!”
一声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夜空的瓷器碎裂声,毫无征兆地从耳房紧闭的门外、不远处庭院的某个黑暗角落里,骤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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