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自墨色天幕倾泻而下,将东宫的琉璃瓦镀上一层冷润的银辉。
檐角垂落的铜铃此刻也安静下来,铃舌静卧在铜壁上,仿佛已进入梦乡,只留那串缠了半枯紫藤的木架,在阶前投下斑驳交错的暗影,像被时光凝固的墨迹。
而东宫的第一夜,到底也未能安眠。
同范居然马车一并回来的,还有阮宅刺杀案的报案人和当时巡逻的金吾卫,今日忙乱如斯,竟生生等到戌时才空出时间问询。
待安伯被内侍引着进来时,他脚步都有些发虚,许是这辈子从未踏过这般规制的殿宇,一双旧布靴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竟似怕惊了什么般,每一步都轻得发飘。他自入殿门便始终垂着头,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往旁处掠,只死死盯着身前那方青砖地,仿佛要在上面看出个洞来。
肩头是下意识敛着的,后背也微微弓着,活像株被寒霜压弯了的枯草,全然没了寻常市井百姓的鲜活气。好像他这等平日里只在巷陌间打转的升斗小民,骤然置身这满是贵气的殿宇中,竟似连腰杆都被生生压折了去,从头至尾,半分不敢抬头。
安素晚心里乐开了花,想着原来安伯还是一个好戏子,将升斗小民的姿态神色学的惟妙惟俏的。
眸光微微一转,安素晚脚步轻快的向前走了几步,好奇的俯身,面孔朝上去看安伯:“这就是今早的报案人吗?”
听见安素晚的声音,安伯垂着的头微微晃了晃,借着安素晚身形的掩饰,快速对她打了个手势,动作之快,除安素晚外,没有任何人发觉。
安素晚微微勾了勾唇瓣,同样回了个手势,嘴上说着:“你很冷吗?为何发抖呢?”
安伯头垂的更低了,讷讷的摇摇头,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
站在身后的阮予墨长臂一伸,将前面淘气的小女郎拽到身边站定,温声说:“莫要胡闹。”
安素晚笑嘻嘻的环住阮予墨胳膊,语气略带娇嗔的说:“我好奇嘛,你看他都抖成这个样子了,昨夜听见厮杀声还敢出来报案,真是矛盾。”
范居然抬手示意手下将安伯一行人带走,笑着对安素晚说:“平民百姓,自然不是人人都像花兄一般洒脱恣意。”
他的视线在安素晚环住阮予墨的小手上顿了顿,转而问阮予墨:“此刻便提审问话?还是先歇上半日,待明日清晨再细问不迟?”
阮予墨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香囊,只淡淡应了声:“便此刻吧,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出些枝节来。”语罢,目光转向身侧的安素晚,眉宇间的清冷融了大半,俯身时衣摆轻扫过地面,温声问道:“可要随我一同去?”
安素晚懒懒的靠在阮予墨肩上,纤手揉了揉泛着困意的眼角,声音带着几分软糯:“身子乏得很,我要美美的睡上一觉,便不同去了。”
范居然随意挥挥手,身后便有位身着浅碧宫装的女子款步走出来,那女子身姿窈窕,发间仅簪一支素雅玉簪,却难掩温婉气度。
“此乃眠枝,”范居然风流含笑,闪着玉骨扇对安素晚说,“她是本宫心腹,这几日便由她照料花兄起居,花兄若有需用,直接差遣她便是。”
棉枝上前一步,盈盈拜倒行礼:“奴婢见过花公子。”
安素晚吓的困意全消,弹跳着往后退了一大步,躲到阮予墨身后探头出来说:“你。。。你起来,我就是个江湖郎中,可当不得你这般大礼。”
阮予墨眸光微闪,任由安素晚躲到身后,不曾说话。
郑景行见安素晚的反应,哈哈大笑,口称有趣。
范居然手中折扇摇的更起劲了。
眠枝屈膝的动作未停,闻言只微微抬眼,目光掠过安素晚慌乱的神色,又迅速垂下眼帘,声音依旧恭顺:“公子既为殿下贵客,便是奴婢的主子,行此礼本是应当,何来折煞一说。” 话虽如此,她却悄悄放缓了行礼的弧度,膝盖离地面始终留着半寸距离,显然是顾及着安素晚的局促,没将礼数行得太过周全。
安素晚似乎被笑的有些恼怒,探出头来对范居然说:“我们江湖郎中来自自由习惯了,用不着侍女,你。。。你让她起来吧。”
范居然哈哈一笑,微抬玉骨扇,对棉枝说:“既花兄不喜这些虚礼,你往后寻常相见,行个常礼便是。”说罢,他侧过头看向躲在阮予墨身后的安素晚,目光扫过她微张的唇瓣与攥紧衣摆的指尖,声音不自觉放软了些:“不过是个礼数,你既怕折煞,往后让她少行便是,何必吓成这样?”
这语气和神态。。。
阮予墨不着痕迹的微微蹙了蹙眉,见眠枝缓缓直起身,顺势退到一旁,垂手应道:“奴婢省得,全听公子与殿下的吩咐。”
他长臂一伸,从身后将人轻拉至身侧,指节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袖口锦纹,语调疏淡:“本王用不惯旁人近身,你这丫鬟,遣去侍候沉舟便是,花知意乃本王近侍,哪有近侍身边还跟着个侍女的道理。”
范居然挑眉,看着安素晚大笑说:“花兄,你什么时候变成这尊佛的近侍了?”
安素晚哼了一声,傲娇的瞪了一眼阮予墨,高高扬起下巴说:“他做梦呢,别理他。范居然,我天生命贱,若着人侍候我,我得浑身难受,你还是别折煞我了。”
说完,她又指着郑景行对棉枝说:“棉枝姑娘,你看这位爷了没,他才是真正的主子,你去侍候他,他财大气粗,你多挖点宝贝出来,千万别客气。”
范居然哈哈大笑,指着阮予墨说:“这尊佛也是财大气粗,你怎么不让棉枝侍候你家这尊大佛?”
安素晚回头看向阮予墨,阮予墨微微挑眉,如玉的面颊上一派从容,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片刻,低声说:“有我呢,要什么侍女?况且他的钱得留着给我买鱼丸,倒是郑兄孤家寡人,还是他比较合适。”
被无辜连累的郑景行爽朗一笑,摇头说:“我东魏穷的很,和你们两尊财神比不得,花兄,你这可是害我了。”说完,他亦对棉枝说:“不敢劳动姑娘,我们一行人行走江湖自在惯了,实在用不到人侍候。”
范居然叹口气,对棉枝说:“罢了罢了,那伙人皆是粗鄙之辈,本宫费心调教出的人,哪能让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糟践?还是留在爷身边稳妥。”
听了范居然的话,阮予墨微微挑了挑眉。
安素晚扬声重复:“粗鄙之辈?”
郑景行哈了一声:“上不得台面?”
安素晚拔高音调:“糟蹋?”
范居然,你行的,以为在你东宫的地盘上就可以百无顾忌了吗?
范居然心虚的摸了摸鼻子,掩唇轻咳一声,硬是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意:“没,幻觉,都是幻觉,没有的事儿,这世上若连几位都算粗鄙之辈、登不得台面,那天下人岂不全成了猪狗一般的人了,呵呵,呵呵。。。”
阮予墨哼了一声,懒得跟他计较。
郑景行则长长的哦了一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范居然再次摸摸鼻子,心中暗暗后悔:范居然啊范居然,你说你没事招惹他们二人做什么?这是两只狐狸知不知道,腹黑着呢,狡诈着呢。
倒是阮予墨淡淡开口,对安素晚说:“你与我同宿,在床榻旁边安置一张软塌便是。”
安素晚没有反驳,她是女子的身份,暂时还不想被其他人知道,在阮予墨身边倒是最稳妥的选择。
只是她嘴巴坏,一双眸子咕噜噜的转了转,笑嘻嘻说:“要什么软塌啊,这么晚了,还得劳烦范太子,你我同床共枕就是了。”
说完,张开手臂抱住阮予墨胳膊,坏坏的说:“又不是没有过。”
范居然:“。。。”
郑景行:“。。。”
范居然弱弱问:“真的吗?二位都。。。同床共枕了?”
“是啊。”安素晚一脸坏笑,伸手戳戳阮予墨胳膊:“嗯?阮予墨?”
阮予墨睫羽微垂,侧眸斜睇着身侧眉梢挂着促狭笑影的小女郎,喉间低低滚出一声 “嗯”,尾音拖得略长,像浸了点温软的墨,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意味:“是吧?”语调不高,却裹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玩味。
安素晚的心尖颤了颤。
夜幕如墨,银河倾泻般将漫天繁星铺洒开来,颗颗星子缀在天幕上,亮得似碎钻落满深蓝绸缎。阮予墨一袭月白锦袍立于廊下,广袖轻垂,指尖漫不经心地捻着腰间香囊流苏。
晚风拂过,吹得他发带微扬,他却浑然不觉,只深深浅浅的看着自己,眉峰舒展,唇角噙着抹浅淡笑意。
偶有星子划过夜空,他缓缓抬手,将落在肩头的一缕发丝别至耳后,动作从容得似与这繁星夜色融为一体,让人。。。忍不住心动。
不知怎的,安素晚脸颊倏地热了半分,像只受惊的雀儿,慌忙错开视线,连带着声音都飘了些,语速快得像倒豆子:“哈哈!哈哈!我跟你们说笑呢!这尊佛可是天上皎皎明月,掌心里捧着的脉脉清辉,这般矜贵模样,便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亵渎了去。”
阮予墨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微微勾了勾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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