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的钟声悠远传来,穿透重重宫墙,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几只灰鸽。
距离那日醒来已过去数日。在孙大夫的调理和府中静养下,沈砚的身体已基本恢复。期间父亲沈继虽公务繁忙,但每日都会抽空来他院中探望片刻,话不多,多是询问身体恢复情况,叮嘱安心休养。姐姐沈清水更是日日必到,有时带着新炖的补品,有时只是陪他说说话,细致周到地安排着他的饮食起居。那份自然而真挚的关怀,让习惯了现代家族冷漠的沈砚,心底偶尔也会泛起一丝陌生的暖意。只是关于母亲那边,父子二人心照不宣,都绝口不再提起,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
而今日,是他病愈后首次以“礼部侍郎”的身份重返朝堂,面见圣颜。
沈砚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随着文武百官的人流走在驰道上,虽然昨夜他反复梳理过原主对于朝会的记忆,但亲眼所见之景仍远超想象。汉白玉铺就的御道庄严肃穆,两侧甲士林立,旌旗招展,百官依品阶鱼贯而行。这种威仪,比他参加过的任何一场顶级商业峰会都要震撼人心。
“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了。”他暗自腹诽,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学着周围官员的样子,微微垂首,步履沉稳,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小沈大人,小沈大人!"沈砚回头,只见一个身前绣着禽鸟补子身着深青色官服的同僚向他疾跑过来,模样有些滑稽。凭着原主的记忆,沈砚认出了这人,辛集绝,翰林院典簿,原身形容此君‘中庸’之道修得精妙,两派相争时作壁上观,胜负已分便躬身局,俗称墙头草。
“辛大人。”沈砚停下脚步,转身微微拱手,脸上挂起一个温和而略带疏离的微笑。
“呼呼",辛集绝追上来后边大喘气边说道:"听闻前几日小沈大人突发疾病,多日未见大人,害得辛某很是挂怀,本想到府上探望,又怕打扰大人休息,今日恍惚间看到小沈大人,在下还以为眼花了。”
沈砚微微笑道"劳辛大人挂心,无碍。"
"在下观大人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怎不多休养几日?"辛集绝一双精明的眼睛在沈砚的脸上逡巡片刻道。
"只是小病,朝中事务繁杂,自是不敢惰怠。"
"大人忠心体国,实乃吾辈之楷模啊!"
沈砚看了他夸张的表演心里只觉得好笑,只是面上客气道:"辛大人夸张了,在下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实不敢当辛大人如此夸赞。”
哎~辛集绝偏头咂嘴道“小沈大人谦虚了,这几日大人不在,朝中事务多有不闻,近日群臣都称赞太子殿下仁厚谦逊,有君子之风,这自然是离不开您的教导了。”
沈砚一听这话,内心暗暗腹诽:“老狐狸,感情是在这等着我呢,看来是近几日太子离了原身沈砚这个太子太傅在旁助力,斗不过二皇子日渐势微,性格又优柔寡断,惹得陛下不快了。”
沈砚搜寻了原主的记忆,大周朝的皇帝共育有四位皇子,一位公主。大皇子李泽衡,也是当今太子殿下,乃中宫皇后所出,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二皇子李泽瑜,封号端亲王,贤妃之子,年岁与大皇子接近,此人心思灵巧,才华最为出众,又背靠母族,深得陛下青睐,是最早在外开府封王的皇子。三皇子李泽钧,外族高贵妃所出,因身上流着异族的血脉,所以早早退出了权力的斗争,但在军事领域展现出极高的天赋,未及弱冠便在外领军打仗,常年不在京都。四皇子,李泽朗,舒嫔之子,据说是皇帝与宫女一夜风流过后的产物,年岁尚浅。公主李泽淳,封号永宁,与大皇子一母同胞,身份尊贵备受宠爱,与几位皇子的关系都较为亲近,许是年岁相仿,与四皇子更为亲密。
所以在朝堂之上,以守旧派、清流文臣及皇后外戚为首的太子党,与围绕二皇子形成的锐意进取者及其母族提拔的寒门官员,已然势同水火。两派相争,寸步不让。说到底,龙椅上那位只要一日不闭眼,这乾坤便一日未定,往后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卷了东风,谁又能料得准呢?
沈砚心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诸般念头,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谦和模样,他微微颔首,顺着辛集绝的话道:“辛大人言重了。太子殿下天性仁厚,聪慧好学,其谦冲之风乃陛下与皇后娘娘自幼教导,东宫属官亦尽心辅佐,在下不过是挂了个名头,又岂敢贪功。”
辛集绝嘿嘿一笑,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沈砚脸上转了一圈,压低了声音,仿佛推心置腹般道:“小沈大人过谦了不是?谁不知道您是陛下钦点的太子少傅,殿下对您可是言听计从,尊敬有加。如今这朝堂之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呵呵。”
他话锋微妙地一顿,意有所指地继续道:“太子殿下仁德,是万民之福。只是这‘仁德’二字,有时难免被小人解读为‘柔弱’。近来,某些人的手脚可是伸得越来越长了,听闻连兵部考评都敢插手,唉,若是殿下身边多有几位像小沈大人这般既得圣心、又有才干的重臣鼎力相助,何至于让些宵小之辈上蹿下跳?”
沈砚眸光微闪。辛集绝这话,信息量极大。既坐实了太子近来在与二皇子的斗争中确实落了下风,连兵部这等要害部门都可能被渗透。又暗示太子殿下行事优柔寡断惹得陛下不满,对于此事的处理上二殿下更得圣心,话里话外的试探自己的态度,想来看看自己会加谁的码了。
“这是还嫌水不够浑啊。”沈砚心中冷笑,这辛集绝看似是想投靠太子来拉拢自己,但其左右逢源的态度,可真会给自己留后路。
他于是故作讶异,随即面露忧色:“竟有此事?兵部关乎国本,岂容儿戏!多谢辛大人提点。殿下身边贤臣良将众多,自有公断。至于在下,只求恪尽职守,为陛下、为朝廷分忧而已。”
辛集绝见他滑不溜手,知道今日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便又扯起了闲话,沈砚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两人随着人流缓缓步入了太极殿。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沉水香与墨锭的气息交织,氤氲在空旷殿宇中。耳边是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和压低的轻咳,金砖上,倒映出穹顶藻井繁复的彩画和摇曳的宫灯。
沈砚鼻尖微动,心下点评道:“这皇家用的香,倒是比府里的更沉静些,就是有点过于严肃了。”
他学着两旁官员的模样,将象牙笏板端握于身前,宽大袍袖下的指尖却放松自然。按记忆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微微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饶是如此,他仍能感觉到或明或暗的视线从身上扫过,有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几分掂量的。
“陛下驾到~~”内侍尖细悠长的嗓音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群臣垂首恭听,山呼万岁。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在一个公公的搀扶下缓步走上御座。永昌帝年近五十,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但常年操劳国事早已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倦怠与威严。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跪拜的群臣,淡淡开口:“众卿平身。”
“谢陛下!”百官起身,垂手侍立。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各部官员依次出列,禀报政务。从漕运税收到边境驻防,从地方灾情到科举筹备,事项繁杂。
永昌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开口询问一二,或做出简短批示,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沈砚努力消化着听到的信息,并将其与脑中残缺的记忆相互对应。他注意到,每当涉及太子与二皇子分管的事务时,殿内的气氛便会变得微妙起来。支持太子的老臣们言辞恳切,力求稳妥,而倾向于二皇子的官员则更强调效率与变革,言语间常暗指东宫处事过于保守拖沓。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古今都是如此。”沈砚心下暗忖,觉得这场景比看商业对手互相拆台还有趣些。
“陛下,”一名身着二品大员紫袍的老者出列,正是吏部尚书周弼,他手持玉笏,朗声道,“今岁官员考评在即,然而各地的呈报却多有延迟,程序过于繁冗,恐怕会耽误了调迁之期啊。所以老臣以为,应当简化流程,特事特办,以免耽误国事。”
话音刚落,另一侧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便颤巍巍地出列反驳:“周大人此言差矣!考评乃国之重典,关乎吏治清浊,岂能因追求速度而草率行事?若开此特例,恐怕会生徇私舞弊之患,坏我大周百年根基!老臣以为,非但不能简化,反应加强督查,务求公允!”
沈砚认得,这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太子太傅之一,也是太子党的中坚人物。
殿内气氛陡然一紧。周弼面色微沉,刘御史则须发皆张,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不少官员眼观鼻,鼻观心,更深地垂下了头。
御座之上,永昌帝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看不出喜怒。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争辩的两人,最终却越过他们,落在了文官队列中后方的某处。
“沈卿。”
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沈砚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谨,立刻出列,躬身行礼:“微臣在。”
“朕听闻你前几日身体不适,如今可大好了?”皇帝的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刹那间,整个太极殿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沈砚身上。他感到身旁的辛集绝呼吸都屏住了,前方父亲沈继的背影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沈砚立刻出列,躬身行礼,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劳陛下挂念,微臣已无大碍。”
“嗯,”皇帝淡淡应了一声,并未移开视线,“既如此,朕倒想听听你的见解。方才周卿与刘卿所议官员考评之事,你以为如何?”
沈砚脑袋里一声轻响。来了!
皇帝此举,是关心?是试探?还是想借他这把“太子少傅”的刀,去敲打某些人?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沈砚心中有了计较,再次躬身,语调清晰却不失恭谨:“回陛下,微臣以为,周大人与刘大人所言,皆是为国为民,一片公心。”
一句不痛不痒的开场白。
“考评之制,旨在选贤任能,励精图治。效率与稳妥,犹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若因程序繁冗而延误贤才晋升、庸者让位,实乃国之损失,然而若是为求速度而又失了公允,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动摇国本,则更是因小失大。”
他稍作停顿,感受到皇帝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自己身上,并无不耐之意,便继续道:“故微臣愚见,或许可以循旧例的基础上,略作调整。对于考评文书流转、核查校验的环节,可以规定明确的时限,逾时者究责,提高效率,对于考评本身,则需强化督察院与吏部协同复核之权,严防疏漏,以求稳妥。如此,或可两相兼顾。”
殿内一片寂静。
不少老臣眼中闪过一抹讶异。这沈砚,病了一场,似乎比以往更加沉稳圆滑了?
皇帝沉默了片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沈卿所言,不无道理。”他最终淡淡开口,既未赞扬,也未否定,转而看向吏部尚书与都御史,“周卿,刘卿,此事便依往年旧例,然而需要严令各州府限期呈报,不得延误。督察院需派人协同吏部,重点抽查,若有舞弊,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周弼与刘御史同时躬身,暗地里都松了口气,又都有些许不甘。
皇帝挥了挥手,轻轻将此事揭过。
沈砚退回队列中,暗自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这第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
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工部尚书沈继,自始至终,未曾回头看他一眼。太子殿下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沉住了气。而二皇子……沈砚目光微转,只瞥见前方重重人影缝隙间,那一角墨绿色的亲王常服衣袂,静默如深潭。
朝会仍在继续,宏大的殿宇内,香烛无声燃烧。沈砚低垂着眼,望着金砖上模糊晃动的倒影,暗自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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