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庭的灯光昏暗的过道里煮了一天炖肉的最后一点渣滓，从过道滤出后，马内特医生他的女儿露西·马内特，被告的事务律师洛里先生，被告的辩护律师斯特莱夫先生站在刚获释的达奈先生的周围，祝贺他死里逃生。
他们互相说着客套话，炫耀自己在本次法庭审判中发挥的作用。谁也没有对卡顿先生在今天诉讼程序中所起的作用表示任何感谢，谁也不知道这一作用，他已脱去长袍，但外貌并无任何改观。
“既然办事人心里要照顾善心冲动，又要摆出办事的正经样子。你要是知道办事内心冲突多么激烈，你会觉得很有趣的，达奈先生。”卡顿漫不经心地调侃道。
洛里先生脸红了，激动地说：“你又提这事，先生，我们办事的人既然为公司效力，就由不得自己，我们必须为公司而不是为自己着想。”
“我知道，我知道。”卡顿先生满不在乎的答道，“别生气，洛里先生。你出的力跟另一个人一样大，我毫不怀疑，我甚至以为更大。”
“老实说，先生，”洛里先生并不理会他，接着说道，“我的确不知道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年纪比你大的多才这么说，请原谅我真不知道这是你的业务。”
“我没有业务。”卡顿先生说道。
“真遗憾，先生。”
“我想也是。”
“如果你有业务要办，”洛里先生接着说道，“也许你会尽心去办。”
“天呐，不，我不会。”卡顿先生说道。
“好吧，先生！”他竟然对业务漠不关心，使洛利先生十分激动地叫道：“办理业务是很好的事，也是很受尊敬的事。再说，先生，如果因为办事受到一些约束，需要保持沉默且有所掣肘，达奈先生如此宽宏大量的年轻绅士知道怎么体谅这一情况。达奈先生，晚安，愿上帝保佑你，先生，但愿你平安度过今天之后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卡顿满嘴葡萄酒气，看样子还不太清醒，这时哈哈一笑，转向达奈：
“你我竟凑到一起，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机遇。你单独跟一个长得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这铺路的石头上，你一定觉得今晚不可思议吧。”
“我简直觉得，”查尔斯·达奈答道，“好像我还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话我并不感到惊奇，因为不久前他们把你推向另一个世界，推了很远了，你说话没有劲。那么你干嘛不去吃晚饭？当那些笨蛋的商议你该属于哪个世界——这个或另一个世界时，我已经吃过了。让我带你到最近的一家酒店好好的吃一顿吧。”
卡顿便挽着他的胳膊，带他下了卢德盖特山坡来到舰队街，于是，经一条走廊走进一家酒店，他们被领到一间小房间。查尔斯·达奈在这里用了简单的饭菜和酒，吃饱喝足后很快恢复了体力。卡顿坐在他的对面，面前摆着一瓶他自个儿喝的葡萄酒，露出了一副相当傲气的样子。
“现在你觉得属于这个世道了吧？达奈先生？”
“我还是弄不清现在身处何时，身处何地，不过我已经恢复到有这种感觉了。”
“看来你一定满意极了！”他痛苦地说了这句话，又把他的玻璃杯倒满，那是一个大杯子。“至于我，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忘记我属于这个世道，这个世道对我毫无好处——除了这样的葡萄酒——我对这个世道也毫无好处。在这方面，我们并不怎么像。真的，我开始觉得，无论哪一方面，我们，你和我，都并不怎么像。”
查尔斯·达奈由于紧张了一天惊魂未定，而且觉得他在跟这个模样而相像，然而言行毫不相关的人作伴就像做梦似的，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终于也就没有回答。
“你既然吃完饭，”卡顿马上说道，“你干嘛不举杯祝酒，达奈先生？干吗不为谁干杯？”
“为谁祝酒，为谁干杯？”
“话都到你嘴边了，快说出来，这应该，不，必然我敢发誓已经到你嘴边嘴边了。”
“那么，为马内特小姐。”
“那么，为马内特小姐。”
卡顿，在干杯时直瞧着他同伴的脸，喝完酒把酒杯从肩上往后一扔，在墙上砸得粉碎，于是按按铃叫人又拿了一个酒杯。
“你在黑暗中扶上马车的那位，是个很美的小姐，达奈先生！”他边说边斟满新的高脚杯。
对方眉头轻轻一皱，简短的说一声“是的”算是回答。
“怜悯你，为你哭泣的那位，是个很美的小姐，对此有何感受？能受到这样的怜悯和同情，哪怕被判死刑也值得吧？达奈先生。”
达奈仍未回答。
“我把你的口信转告她时，她听了非常高兴——不是说她显出高兴的样子，而是我想，当然，你们在灵魂上是如此相似，同样高贵、善良，连法庭上的种种丑恶都无法沾染你们半分。你们之间如此自然地建立了一种联系……”
对如此溢美之词，达奈简单地表示过誉，而这一暗示及时提醒达奈这位令他不快的同伴曾主动帮他度过白天的难关。他转到这一话题，并感谢他的帮忙。
“我不需要感谢，也不值得感谢，”他满不在意的答道，“第一，那算不了什么。第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达旦先生，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
“很乐意，也算你帮了我大忙的一个小小的回报。”
“你认为我特别喜欢你吗？”
“老实说，卡顿先生，”对方莫名其妙，不知所措，“这个问题我还没问过自己。”
“现在问你自己吧。”
“你做的——帮我辩护、请我吃饭、跟我谈心——好像喜欢，但我并不认为你喜欢。”
“我并不认为你喜我喜欢。我现在才佩服你的判断力。”
“不过，”达奈接着说道，一边要起身按铃，“我希望这并不妨碍我付账，也不会使彼此怀恨在心，不欢而散。”
卡顿答道：“一点也不。达奈先生，账全由你付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吩咐招待，“把这葡萄酒再来一品脱，10点钟来叫醒我。”
查尔斯·达奈付过账，站起来向他道了晚安。卡顿也站起来，并不答礼，那副样子有点威胁或挑战的意味说道，“最后说一句，达奈先生，你认为我喝醉了吗？”
“我认为你一直在喝，卡顿先生。”
“认为？你知道我一直在喝。你也应当知道原因，我是个不得志的为别人卖力的小伙计，先生，我不关心任何人，谁也不关心我。”这话说的颇有点示弱的意味，但达奈并不了解，此刻他只希望尽早结束话题，好回自己家平复一下心情。于是他说：
“太遗憾了，你本来可以更好的施展你的才能。”
“也许是这样，达奈先生，也许不是。不过你别以为你有一张清醒的脸就洋洋得意，你并不知道他以后怎么样呢。晚安！”
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这个怪人拿起蜡烛，走到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照着镜子仔细的观察他自己。
“你特别喜欢这个人吗？”他对着自己的映像喃喃道，“他的判断力不值一提。你为什么特别喜欢一个像你的人呢？你身上没有一点值得喜欢的，这你知道啊，你这个混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因为他让你看到你自暴自弃以前的样子，你本来可能是的样子，这就是你喜欢这个人的充分理由。如果跟他对调一下地位，你会像他那样受到那双眼蓝眼睛的眷顾吗？你会像他那样受到那张激动的脸的同情吗？说了吧，直说了吧，你恨那个人。他也看出来了不是吗？他此刻必定在怜悯我吧，这个和他有同一张脸的人，是个酒鬼加可怜虫！我可去你的吧！”
他借着那一品脱葡萄酒消愁，不过几分钟就把酒喝，光靠在胳膊上睡着了，头发散乱的搭在桌上，身上滴了一长条的蜡烛油像裹尸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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