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正值春分时节，正是踏青好时节。皇上下江南微服私访，带着一众臣子和几个亲王。裴如松身为内阁大学士也在随行之列。
清晨的扬州城笼罩在薄雾中，微服私访的皇帝一行人在城南的“醉仙楼”用早膳。九公主萧明玥一身丫鬟装扮捧着青瓷茶盏，忽然被邻桌商贾的谈话吸引。
“听说了吗？明日城东要举办‘天工绣品会’，据说有奇特的双面异色绣...”
“可不是，听说是出自一位姓沈的娘子之手，此娘子手艺了得，连京城贵人都专程来求...”
九公主眼睛一亮，转头对正在喝茶的皇上道：“老爷，我们也去瞧瞧？”
皇上对绣品并不敢兴趣，但平素最是疼爱这九公主，又不好拂了九公主面子。想了想，抬眸，目光扫过默立窗边的裴如松。
“让怀瑾陪你去。“皇上喝了一口茶，意味深长道。
扬州最繁华的春熙街上，锦心绣阁后院灯火彻夜未熄。沈雁指尖拈着银针在绷架上穿梭，月光透窗照在绣面上，正反两面的山竟呈现深浅不同的颜色。
“东家，展台都布置好了。”管事捧着名册过来，“只是...商会那边突然加了三成抽成。”
沈雁剪断金线，唇角微扬：“无妨，让他们抽，就看他们识不识货。”
正午时分，绣庄前厅宾客如云，裴如松随公主踏入，映入眼帘的是满堂的蜀锦苏绣。
“听说今日压轴的《春山晴雪图》，能随温度变换雪色...”
“是啊，也不知是怎样的巧工，今日看花落谁家啊，刘兄可切莫和我抢啊！”
“要是真像传说中的那么好看，那我也顾不得你我兄弟之情了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拍卖厅内暗香浮动，当十二扇织金屏风被推开时，满场哗然。着月白襦裙的沈雁立在绣架后，素手轻抚过缎面：“此幅《春山晴雪图》，请诸位观看见。”
当绣图向台下人展开时，只见远山苍黛，峰顶积雪皑皑，针脚细密如雾凇凝结。
“哇，太美了，这真的是绣出来的吗？这也太逼真了吧，比画的还美。”
“你们快看，雪的颜色竟从白色变成了淡青色。”
众人赶紧从讨论中重新定睛看去，果然，沈雁微微侧身，让一束光恰好落在绣面上，当光线渐强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雪色竟渐渐泛出淡青，仿佛冰层下暗涌的春水。
“太神奇了吧。”
台下的九公主惊奇拍手称快，连忙去拉身边的裴如松说道：“太美了，可惜我们站的位置不对，我要挤到前面去，你赶紧和我一起挤，不要杵着不动的。”
九公主看到一旁的裴如松一脸茫然的呆愣样，连一眼都没看台上的绣图，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拽着他的衣袖往前挤。
好不容易，九公主终于拉着裴如松冲破了人群，挤到了最前面一排。
台下依然是人声鼎沸，只见沈雁素手一抬，绣绷倏然调转。
满座哗然——方才的雪山竟化作一川春水，阳光直射处金波粼粼，阴影处却浮着疏淡的云影。最绝的是水面倒映的远山轮廓，正是正面雪峰的镜像。
“巧夺天工啊！”
底下又进入一片喧哗中。
“这幅绣图就是出自那位沈娘子之手。”
“我真想见见真人。”
“沈娘子快点出来，只要你出来，我愿意花500两买！”
“出来，出来，我愿意花600两！”
底下的商人声音洪亮，一起叫喊着。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台上主事人说道。
本来商会是准备在作品被拍卖后，绣娘才出来的。但现在人声鼎沸，下面的人非要此刻见绣娘。沈雁没办法，只能现身来平息这喧闹场面。
只见一位着月白襦裙的女子从绣架后面缓缓走出，阳光穿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步履轻盈，裙裾间隐约露出绣着缠枝纹的素白鞋尖，每走一步都似踏在云絮之上。
当沈雁完全展露在众人面前时，整个拍卖厅突然陷入一瞬奇异的寂静，仿佛连呼吸声都被抽离。
“哗——”
不知是谁先打翻了茶盏，青瓷碎裂的脆响惊醒了呆滞的人群。霎时间，满堂哗然：
“天爷！这哪是绣娘，分明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前排的绸缎商张大着嘴，手中的檀木算盘“啪嗒”掉在地上，七零八落的算珠滚了一地。
"沈娘子！是沈娘子出来了！"二楼雅座的年轻公子们纷纷探身，有个穿绛色锦袍的少爷太过激动，竟把半截身子都探出了栏杆。他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咔"地撞在栏杆上，裂了一道细纹也浑然不觉。
裴怀瑾原本对绣图和绣娘并不感兴趣，但听到厅内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就听到沈娘子，她也姓沈，于是才不经意地抬起了头。
视线穿过晃动的珠帘，台上月白的身影如一道雪刃劈开混沌。
是她，真的是她，那个三年前为了另一个人，放弃大学士夫人的头衔，放弃侯爵府的荣华富贵的她。
台上女子，对着底下的人笑意盈盈。三年岁月似乎格外厚待她，眼角眉梢都是舒展的从容。
“我出800两。”刚才进门刘兄说道。
“我出1000两。”那个绸缎商张大粗着嗓子喊道。
“我出1200两。”那个穿绛色锦袍的少爷叫道。
当竞价飙升到1200两时，整个拍卖厅突然陷入一种微妙的沉寂。原本此起彼伏的叫价声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着商人精打细算的犹豫。
绸缎商李员外最先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扳指：“这价码...都能置办三间铺面了。”他侧身对同伴低语，声音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沈娘子的手艺确实精妙，可说到底不过是一幅绣品...”
“正是此理。”盐商赵老板捋着山羊须附和，眼睛却还黏在绣品上，“若是金丝楠木的屏风倒也罢了，丝线绣的，过个十年八载总要褪色。”他说着，却忍不住又瞟了眼那变幻莫测的绣面。
二楼雅座传来茶盏轻叩的声响。几位年轻公子交头接耳：“我爹要是知道我花一千多两买幅绣画，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台上那抹月白身影。
最精明的当属扬州商会的周会长。他眯着三角眼，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响：“这价钱够养二十个绣娘三年...”
满堂商贾各怀心思，竟无人再举牌。管事的额头沁出细汗，铜锣悬在半空迟迟不敢敲下。就在这微妙的静默中，九公主突然轻笑一声，纤纤玉指举起一块金锭：
“两千两。”
听见2000两，惊得满座商人倒抽凉气。方才还在算计的周会长猛地直起腰，手中算盘“哗啦”散了一地。
大家都循着声音找那个愿意花2000两的女子是谁，是哪个冤大头竟花2000两来买一副绣图。
沈雁也被2000两惊呆了，循声看去。
直到看到那女子旁边站着的人，身形挺拔如青松，玄色锦袍上暗绣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
沈雁惊呆了。
“果然是富家公子带丫鬟过来出来耍的，一掷千金啊！”
“但再怎么富，画2000两买这样一副绣品，想必回家后，还是会得一顿打的。”
是他，以为再也不会相见，没想到他们竟在这重逢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气质卓然，只是脸上还是有点岁月的痕迹。沈雁再看他旁边的那位姑娘，虽是丫鬟打扮，穿着寻常的青色布裙，发间只簪一支木钗，却掩不住通身的气度。
她肌肤如新雪般白净，在日光映照下，竟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柳叶眉下，一双杏眼清澈透亮，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矜贵。
这哪是丫鬟啊，沈雁在侯府时，平日参加宴会，也见过不少贵女，但这气质都不是一般贵女可比的，想必不是公主，也是郡主。
只是怎么不是姜怀雪，他的表妹？沈雁心中疑惑着。
直到耳边传来管事的铜锣声，“2000两一次；2000两两次；2000两三次；成交。”，沈雁才从思绪中拉回。
2000两，已经是非常高的价格了，再也没有人去争了。
管事清了清嗓子，满面红光地高声道：“恭请方才出价两千两的贵客上台，亲自取走这幅《春山晴雪图》！”
满堂宾客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位富家公子。裴如松从容缓缓走上台，九公主也径相跟在他身侧。
沈雁立于绣架旁，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来人。待两人走近时，她才发觉那丫鬟眼睛明亮如星，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天生的傲气。
“恭喜公子。”沈雁双手托起装裱好的绣品，声音清润，“此图需得小心保管，莫要沾了潮气。”
九公主接过绣品时，指尖与沈雁有一瞬相触，看了沈雁一眼，说道：“沈娘子果然名不虚传。”
裴如松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雁身上，他清楚地看到她其实已经看到他了，可神色竟没有半点变化，更不用说心虚、愧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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