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亥时，福泰客栈内裴如松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寂静的街景，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醉仙楼还露出一两点灯光。都这个点了，可他却没有半点睡意。没想到三年后，他们竟已这种方式重逢了。
自那次他派人去扬州找她，得知她确实回来了，和她那画家表哥在一起的事后，他就知道他们肯定会成亲，可能确实还会继续在扬州城居住、生活。
但他没想到，扬州城之大，竟还会遇到她。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成了绣庄的东家，她不是终于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了，可以安心过上相夫教子的平静生活吗？怎还会选择这种不体面的经商生活？他想不通，但这好像都与他无关了。
这次相遇只是偶然，因为九公主一时兴起要去看绣展。后面他们就不会再见了吧！
“公子，怎么还不睡，明日不是要去扬州知县县衙视察民情吗？”长生小声问道。
裴如松从思绪中回笼，淡淡道：“你先下去吧，我待会还要看下案卷文书。”
“好的，公子，您记得早点休息。”长生行礼后，退下了。
是的，从明日开始，他就要去着手勘验民情了，打交道的都是官员，定不会再与她相见了。他就着烛光，拿出案卷《赋役全书》，开始认真看起来。
翌日一早，裴如松轿子一到知县衙门，知县赵守仁早已率众属官、胥吏鹄立恭候。轿帘一掀，知县便整冠肃容，急步上前，躬身长揖道：“卑职不知中堂大人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不必多礼。”裴如松不愿那么高调。
“大人过来想必也是一顿劳累，可否要在后衙先休息片刻？”知县赵守仁恭声道。
裴如松看了他一眼，直接道：“不用了，赵大人，我来主要是为公事而来，圣人让我来查看近三年扬州民情。你直接把这三年的案卷文书全给我找出来就行。”
赵守仁深谙官场之道，本想着先将裴如松带到后衙，先献一番殷情，看一下他的性格脾气，也好应对。但看眼前的形式，这位大学士并不是好说话之人，为人冷淡，看着就是刚正不阿，但他只得小心应付，随机应变了。
赵守仁一边恭敬道：“裴大人果然是一心为民，值得下官学习，一边侧身引路，将裴如松请入正堂，一路上屏息凝神，只敢落后半步，尽显尊卑之道。
很快赵守仁就拿出了扬州户口册《黄册》、土地册《鱼鳞图册》、《粮册》以及《收成分数簿》，双手小心递到裴如松手中。
裴如松拿到案卷后，就开始安静地看了，期间不说一句废话，只是偶然对案卷数目有疑问的，会问一下赵守仁。
如今虽是气候舒适的春日，一天下来，赵守仁已是冷汗涔涔，特别是被裴如松提问时。
这感觉比在学堂上学时，功课没准备好，被先生点名时还要可怕。尤其是他自认为自己没回答好时，裴如松竟也什么话没说，更让他心里没谱。他不知道在裴如松心里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官，他虽不算一心为民的父母官，但自认为没做过大的贪赃枉法的事。
眼看太阳从东边升起的红日到现在已经快要西落的黄日。裴如松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儿查看卷宗，期间就简单吃了个午饭、喝过两次茶水，连恭房都只去过一次。这气氛太过凝滞，搞得大家大气都不敢出。
他就不懂，都当这么大的官了，为什么还要这么拼，不应该走个过场算了吗？赵守仁完全不懂，难道真的有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这样的官吗？
他不想去管裴守仁是怎样的百姓官，只是他现在已经饥肠辘辘了，想提醒他到了吃饭的时间，可是又有点害怕。踌躇很久，他终于小心开口道：“裴大人，现在已到了午饭时间了，可否需要用饭？”
裴如松这才意识到，看看更钟已响过。
“那开饭吧，想必大家也饿了。”裴如松开口道。
得了令，赵守仁和其他官吏这才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暂时不用在这样的压抑的环境下工作了。
赵守仁早就让人准备了饭菜，本就几人的桌上，摆满了可口饭菜，如水晶肴肉、八珍烩、海参、清蒸鲥鱼、一品官燕、文思豆腐羹、荷花酥等等，还拿出了窖藏多年的佳酿状元红。
裴如松看了这一大桌的菜，说道：“赵大人后面再不要为了我这么铺张浪费了，我这一天看那些卷宗，扬州还有很多百姓食不果腹，我们在这品着山珍海味心中有愧。”
“大人说的是，下官想着裴大人难得有机会来一次扬州，我就请醉仙楼最好的厨子，让大人尝尝扬州最正宗的菜。”赵守仁陪着笑道。
他见得多了，从京城来的官，都是这副表里不一。嘴里说着铺张浪费，等你真的一顿便饭招待他，回头定会给自己穿小鞋的。
赵守仁并不觉得这顿饭自己有做错。
接着他看着裴如松吃的还可以，想着活跃一下气氛，便开口道：“裴大人想必才来扬州，对扬州可能还不太熟悉，扬州虽不不如京城繁华，但吃食却甚是讲究。俗话说‘吃在扬州’。此地菜系，虽无北地之浓烈，亦缺南国之生猛，却独以‘平和精雅’四字见长，最是讲究刀工火候与本味。”
“譬如这‘文思豆腐羹’，竟将一块软豆腐切得细如发丝，可穿针引线。入口柔滑，乃是以至柔化至刚的功夫，颇合我儒家中庸之道。”
“若论游玩，扬州有‘园林之盛，甲于天下’之说，待裴大人想去时，下官可以带您去游玩一番。
“还有绣品，卑职不得不提扬州的‘刺绣’。世人皆知苏绣，实则我扬派刺绣亦独树一帜，尤以‘仿古山水绣’和‘写意绣’见长。”
“就昨天雁回绣庄举办的绣展，听说那副《春山晴雪图》被一位富家公子给买走了。那《春山晴雪图》可是沈娘子花一年时间才绣成的，不过听说最后竟以2000两拍下，已是天价了。”
“只是这沈娘子也是的，长得貌美，却开绣庄，要是她愿意在后宅做做绣品，那我说不定会给我犬子定下她这个媳妇的。”
“裴大人到时候回京时，也可以给夫人或者令堂去雁回绣庄买点绣品回去，她那儿的绣品确实上乘，我夫人就喜欢得不得了。”
“你说什么，定她做儿媳妇？”一直默默吃菜的裴如松这才抬起头问道。
赵守仁眉飞色舞是说了半天，这庄大佛都不为所动。这下突然问他，他停顿怕片刻，回忆自己说的哪句。
“喔，下官就是随口一说，我们这种书香门第，定不会选商人女子做媳妇的。”赵守仁小心解释道。
“她还没成亲？”裴如松继续问道。
“没吧，好像。听说是有位文人公子在追求她，但没有成亲，可能那位公子的父母也不会同意吧，就这样一直搁置着。”
“裴大人也认识那位沈娘子？”赵守仁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问起这位沈娘子，试探问道。
“不怎么认识，就昨日去看绣展，看见绣品确实精湛、极为震撼。”裴如松淡淡道。
“那是那是，卑职也觉得。好像这位沈娘子也是从京城来的，三年前来的吧，没想到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绣工。”赵守仁附和道。
这裴大人多半是看上人家娘子了吧，男人嘛，哪个真的是去看绣展，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当然不会戳穿，只要人家高兴，他就可以顺着人家说。只是要是这裴大人真的对这沈娘子有意思，这说不定是件好事，还好他家夫人和这沈娘子熟的很。
到时候找机会让将她引荐一下，说不定做个贵妾也可以。难不成当绣庄的东家比当内阁贵妾还有诱惑，傻子才不愿意呢？
赵守仁在心中筹划一番，心中明朗多了。他就怕这裴大人油盐不进，只要他有所图，那他就有法子了。
他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又从最低的官做起，如今为官多年才终于当上了这扬州知县已是祖上有德。虽没有大的报负，不指望官位往上升了，但能保住这知县位置也是很好的了。他才不愿意谨小慎微那么多年，如今栽倒在这下访民情上。
后面赵守仁又聊了一些扬州的风俗以及古玩，裴如松都兴致寥寥，他就不再多嘴了，只是他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想，他确实对那位沈娘子上心了。
一个时辰后，看着桌上的菜也所剩无几，酒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赵守仁作为东道主再次开口道：“不知各位大人是否有兴致看看歌舞，敝地虽无长物，却训得一班‘梨园子弟’，颇习得几支‘阳春白雪’之曲。不知可否允其上前，‘丝竹献奏’、‘歌舞升平’，为诸位大人‘略解乏闷’？
大家目光齐齐看向裴如松，裴如松冷声道：“不用了，今日想必大家也累了，明日还要继续看卷宗，还是早日休息吧！”
“裴大人说的是。那就改日请大家看，还望裴大人赏脸。”赵守仁躬身道。
裴如松没说话就转身走了。
本以为再也不会和她有任何交集，没想到今日去县衙办公，都能听到她的消息。她真的没有成亲，和陆玉卿？
那他们为什么没成亲，真像赵守仁说的那样，陆玉卿的父母不同意沈雁进门？那如果是这样，沈雁又那么喜欢他，不开绣庄不就行了。
他本告诉自己不再去想有关她的事，可现在他又不得不搞清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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