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雷厉风行,一夜未眠。
当第二天的晨光第一次穿透窗棂时,一份详尽无比、条理清晰的《谢府用度新规》,已然墨迹未干地摆在了她的案头。
这不仅仅是一份规章,更是她即将在这座腐朽的百年望族里,发起一场彻底变革的檄文。
阿钱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为主仆二人端来简单的早膳——两碗清粥,一碟酱菜,连个咸鸭蛋都没有。这是宋知夏亲自下的命令,凡事需由自身做起。
“小姐,您真要这么做吗?”阿钱看着那份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忧心忡忡,“这要是拿出去,府里怕是要翻了天了。”
“不破不立。”宋知夏喝了一口粥,神色平静无波,“一栋房子若是地基已经烂了,修修补补是没用的,只能推倒了重建。如今,我便是那个要砸下第一锤的人。”
她放下碗筷,拿着那份《谢府用度新规》,第一站,便是去了谢老夫人的“荣安堂”。
谢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性子温婉,半生不知庶务。丈夫去世后,她更是将所有事务都交给了长子,自己一心礼佛,不问外事。
当她看到宋知夏呈上的那份新规时,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茫然。她看不懂上面那些“开源”、“节流”、“用度定额”的说法,只听懂了儿媳妇最后那句总结:“……如此一来,府中每月的开支,可由一千二百两,缩减至四百两以内。母亲,往后您的晨昏定省,媳妇亦会按时送到,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老夫人听得一知半解,只觉得这新妇说话条理清晰,似乎很有道理,便点了点头:“好孩子,这些事,我老婆子是不懂的。你是当家主母,你看着办便是。”
拿到了名义上的最高授权,宋知夏心中大定。
她随即召见了府中的总管家,王伯。
王伯是谢家的老人,在府里当了三十年的差,为人最是圆滑。当他接过那份《谢府用度新规》时,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凝固了。
新规共分三大部分,二十七条细则,每一条都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砍在了谢家奢靡的要害上。
其一,为“节流”,即削减用度。
规定:各院月例,一律削减三成。夫人、公子、小姐们添置衣物首饰,每月不得超过定额。厨房采买,需凭用度单支取银钱,每日核账,杜绝浪费。府中上下,从主子到下人,每日的茶水、炭火、灯油,皆有定额,超出部分,需自行承担。
其二,为“清吏”,即整顿人员。
规定:清查府中所有下人,裁撤冗余之人。一人可担二职者,绝不留用两人。取消各院伺候下人的“二等仆役”,凡事需亲力亲为。
其三,为“明账”,即规范流程。
规定:府中所有银钱往来,无论大小,都需入账。每日用度,凡三钱以上者,皆需由王伯签字,宋知夏画押方可支取。每月月底,需张榜公布当月收支明细,以供众人查阅。
王伯看得手心冒汗,额角渗出了冷汗。这哪里是新规,这分明是要了他们这些旧人的命!特别是最后一条“张榜公布”,简直就是将所有人的灰色进项都放在了太阳底下暴晒。
“大少奶奶,”王伯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这规矩是不是太严苛了些?府里上下都习惯了旧例,骤然更改,怕是会……会引来非议啊。”
“规矩,就是要用来改变旧习的。”宋知夏的语气不容置喙,“王伯是府里的老人了,想必也希望谢家能长长久久地好下去。此事,便要辛苦你多费心了。一个时辰后,将这份新规,张贴于府中各处要道。”
王伯还想再说什么,但对上宋知夏那双清亮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躬身应下,拿着那份滚烫的“新规”,颤颤巍巍地退了出去。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整个谢府,炸开了锅。
新规一出,最先叫苦不迭的,便是那些平日里最清闲的下人。几个负责洒扫庭院的婆子聚在一起,抱怨连天:“这叫什么事儿啊!以后连喝口茶都要记账,日子还怎么过?”
厨房里的采买管事更是愁眉苦脸,以往他采买时总能捞些油水,如今每日核账,这条财路算是彻底断了。
而反应最激烈的,自然是二公子谢长庚。
当他发现自己最爱的那家“李记”糖葫芦没有出现在午后的食盒里,而去厨房询问,得到的答复是“二公子的零食采买用度已超出定额,本月无法再支取”时,他当场就爆发了。
“岂有此理!”谢长庚气冲冲地闯进宋知夏的院子,手里还拎着一个空荡荡的食盒,“嫂嫂!我不过是想吃根糖葫芦,你为何要克扣我的用度?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宋知夏正在核对王伯送来的裁员名册,闻言头也未抬:“新规第十七条,各院的零食茶点,皆计入月例之内。二弟的月例是三十两,昨日你买画眉鸟花了二十两,前日斗蟋蟀又输了十五两,早已超支。想吃糖葫芦,可以,等下个月吧。”
“我……”谢长庚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他从未想过,自己花自己的钱,居然还要被人如此算计。
他气得在原地打转,最后憋出一句:“你这是虐待!我要去找大哥!让他给我评评理!”
谢长庚以为自己搬出了救兵,却不知,真正的狂风暴雨,才刚刚开始。
谢长风是在傍晚时分,从友人的清谈会上回府的。
他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府中那股压抑而诡异的气氛。下人们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闪躲,而弟弟谢长庚则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见到他就开始哭诉。
当他在正厅的廊柱上,亲眼看到那张用醒目黑墨写就的《谢府用度新规》时,他那张永远温润如玉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了宋知夏的院子。
彼时,宋知夏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正坐在灯下,安静地翻看着一本前朝的游记。温暖的烛光柔和了她白日里的锋芒,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温婉。
“你做的?”谢长风的声音,像淬了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宋知夏放下书,抬起头,平静地迎上他满是怒火的目光:“是。夫君若是指那份新规,确实是出自我手。”
“谁给你的权力?”谢长风一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在这谢府,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权力是母亲给的,也是现实逼的。”宋知夏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若非如此,不出三月,谢家便要靠借债度日。届时,夫君的风骨与体面,又将置于何地?”
“体面?”谢长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门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让府中上下,为了几钱的灯油而争执不休!你让堂堂谢氏子孙,连一根糖葫芦都吃不上!你让我的母亲,连喝一碗燕窝都要记账!这就是你给谢家的体面?”
“真正的体面,是量入为出,是家有余粮,而不是打肿脸充胖子,靠着典当祖产来维持虚假的繁荣!”宋知夏也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给不了夫君想要的‘风花雪月’,但我至少能保证,谢家的米缸,永远是满的。”
“荒谬!”谢长风被她那套“米缸理论”气得拂袖转身,“我谢家百年清誉,维系于礼,维系于人情,岂是你那冰冷的算盘能够衡量的?你今日削减开支,明日便会失了人心!为了些许银钱,失了家族的根本,愚不可及!”
“人心?”宋知夏冷笑一声,“敢问夫君,如今这上雍城里,是人心能换米下锅,还是银钱能换米下锅?”
两人一个谈风骨,一个谈生计,一个着眼于无形的脸面,一个立足于有形的账本,根本说不到一处去。
最终,谢长风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失望与疲惫。
“我不会同意的。”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背影决绝而孤傲。
宋知夏看着他的背影,没有挽留。
她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她,绝不会退缩。
夜深人静,她重新坐回灯下,拿起笔,在那份《谢府用度新规》的末尾,添上了最后一条。
“本规定自颁布之日起施行,府中上下,无论主仆,一体遵行。有违者,以家法论处。”
写完,她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窗外,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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