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夏的《谢府用度新规》就像一块巨石投入了长乐坊这池看似平静的死水,虽然没能激起滔天巨浪,却也搅得底下暗流涌动,人人自危。
第二日清晨的饭桌上,这种压抑的氛围达到了顶峰。
往日里精致的七八样早点被撤换成了简单的白粥、馒头和两三样宋知夏亲自核算过成本的小菜。味道倒是不差,但对于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谢家兄弟而言,这简直形同嚼蜡。
谢长庚更是全程黑着一张脸,将筷子戳得碗底“当当”作响,以示抗议。
用完这顿气氛诡异的早饭,他便立刻溜到账房,想像往常一样支取五十两银子,去会他的那群狐朋狗友。
结果,账房先生像见了鬼一样,连连摆手,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一张由宋知夏亲笔所书、阿钱监督张贴的告示——正是那份“暂行规定”的节选。
“二公子,没有大奶奶的签字画押,小的……小的不敢给您支银子啊!”账房先生愁眉苦脸地说道。
谢长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堂堂谢家二公子,在自己家里拿钱,居然还要一个刚过门三天的女人批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怒气冲冲地直奔正院,一脚踹开宋知夏的房门,嚷道:“宋知夏!你别太过分了!”
彼时,宋知夏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谢家的陈年旧账,看得专心致志。阿钱则在一旁,有板有眼地教两个小丫鬟如何用“收支记账法”来记录每日采买。
面对破门而入的谢长庚,宋知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地问道:“二弟有何贵干?”
“我要支钱!”谢长庚理直气壮地说道,“五十两!”
“理由。”宋知夏吐出两个字。
“我……我要去‘品仙居’和朋友们喝茶!”
“‘品仙居’的茶,一壶三两银子。纵使算上最好的茶点,十两银子也已是绰绰有余。”宋知夏终于抬起头,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客户,“请二弟为剩余的四十两银子,提供一个合理的支出说明。”
“你!”谢长庚被她这番公事公办的态度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交朋友,人情往来,哪能算得那么清楚!你懂不懂什么叫‘千金买一醉’?”
“不懂。”宋知夏诚实地摇头,“我只知道,任何没有明确回报预期的支出,都属于不良资产。根据新规,不予审批。”
阿钱立刻像个忠诚的卫兵,上前一步,将手中那本抄录的《谢府用度新规》往前一递,奶声奶气却又掷地有声地说道:“二公子,规定就是规定!”
谢长庚看着眼前这一主一仆,一个冷静如冰,一个固执如牛,气得浑身发抖。他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他正要发作,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温柔如水、带着几分关切的声音:“长庚,一大早的,这是在与嫂嫂置什么气呢?”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藕荷色罗裙的纤弱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肤白胜雪,眉眼含愁,一双盈盈水眸望过来,仿佛带着无限的体谅与温柔,正是谢长风的姑表妹,柳清言。
“表姐!”谢长庚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去,“你来得正好!你快评评理,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柳清言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先对着宋知夏盈盈一拜,柔声道:“嫂嫂,清言给您请安了。昨日听闻姑母说身子有些不适,心中挂念,便过来探望一番。”
她举止得体,礼数周全,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宋知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就是谢长风那位传说中的“红颜知己”,果然是人如其名,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表妹有心了。”宋知夏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
柳清言这才转向谢长庚,柔声劝道:“长庚,嫂嫂初来乍到,对家里的情况还不熟悉,许是有些章法,我们做晚辈的,理应多体谅才是。再者说,兄长一向不喜你流连于外,嫂嫂这也是为了你好。”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安抚了谢长庚,又暗暗点出宋知夏“不熟悉情况”、“章法不妥”,还把自己放在了和谢长风同一阵线的位置上。
谢长庚听了,气倒是消了一半,但还是嘟囔道:“我不管,反正我今天就要这五十两!”
柳清言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向宋知夏,歉然一笑道:“嫂嫂,您别见怪。长庚自小被我们宠坏了,没什么坏心眼。兄长常说,少年人意气风发,些许花费,不过是‘养其浩然之气’。想来……想来嫂嫂家中经商,凡事讲究算计,可能一时还无法理解我们这种……世家的风气。”
这番话,更是绵里藏针。
她将谢家的“败家”美化为“养浩然之气”,又将宋知夏的“理财”贬低为“商贾算计”,不动声色地划开了一道名为“阶级”的鸿沟。
阿钱听得小脸都鼓了起来,正要反驳,却被宋知夏用眼神制止了。
宋知夏看着柳清言,忽然笑了笑,这一笑,竟让柳清言那精心营造的楚楚可怜之态,显得有几分虚假。
“表妹说得是,”宋知夏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确实不懂。毕竟在我们商家看来,‘浩然之气’这种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更不能在府库空虚的时候,拿去换米下锅。”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夫君既然也认同此理,想必是愿意为二弟的‘浩然之气’买单的。这样吧,”她看向阿钱,“你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记在夫君的月钱账上。”
根据新规,谢长风每月的月钱,也只有一百两。
一次性预支一半去“养弟弟的浩然之气”,宋知夏倒要看看,他这位“上雍明月”,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维持他那“风雅”的体面。
柳清言的笑容,第一次僵在了脸上。她没想到,宋知夏竟会用这种方式,四两拨千斤地将皮球踢了回去。
谢长庚却没想那么多,一听有钱拿,立刻喜笑颜开,对着宋知夏拱了拱手,敷衍道:“多谢大嫂!”说完,便一阵风似的跑了。
屋子里,只剩下宋知夏和柳清言两人,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柳清言很快恢复了常态,她走到宋知夏身边,看着桌上那本摊开的旧账,柔声叹道:“嫂嫂真是辛苦了。这些俗务,本不该由您来操劳的。兄长他……他自小清高,不屑于理会这些柴米油盐,若是……若是有什么地方让嫂嫂受委屈了,还望您多担待。”
她这番话,看似是在替谢长风解释,实则句句都在宣示主权——他的清高,只有我懂;你的委屈,理所应当。
宋知夏合上账本,淡淡地说道:“无妨。在其位,谋其政。我既是谢家的主母,这些便是我分内之事。”
她不想再和柳清言打太极,起身道:“母亲还在等我们请安,表妹请吧。”
一整个上午,柳清言都陪在谢夫人身边,谈诗论画,焚香点茶,将一位世家贵女的才情与雅致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宋知夏,则像个局外人,安静地坐在一旁,脑子里盘算的却是府中下个月的炭火预算。
谢长风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
他自然地在母亲身边坐下,与柳清言谈论起新得的画作,两人引经据典,相谈甚欢,默契十足。
宋知夏看着他们,心中毫无波澜。她甚至还有闲心计算了一下,柳清言今天头上那支点翠簪子,市价约三十两,够谢府半个月的伙食开销了。
午饭时,谢长庚也回来了,五十两银子已挥霍一空,正饿得前胸贴后背。
当他看到桌上依旧是那几样“节俭”的菜色时,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厨房的下人端上了一道新菜——一盘金灿灿、香气扑鼻的桂花藕粉糖糕。
这糖糕做得极为精致,晶莹剔透,里面还嵌着小巧的干果,单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谢夫人有些意外。
“我见厨房里还剩下些藕粉和桂花蜜,便随手做了些。”宋知夏平静地说道。
这是她生母的拿手点心,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带着温暖回忆的食物。
柳清言矜持地尝了一小口,微笑道:“嫂嫂好巧的心思,味道清甜,甚是风雅。”
谢长风也尝了一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没有说话。
只有谢长庚,饿坏了的他,一口气就吞了三块。
软糯香甜,入口即化,那滋味,比“醉仙楼”最贵的点心还要好吃!
“好吃!好吃!”他含糊不清地喊道,“大嫂,这是你做的?还有没有?”
宋知夏看了他一眼:“厨房里还有。不过,这道点心,我算过成本,一盘约二十文钱。比府里平日里从外面采买的‘百花酥’,一盘要便宜三十文。”
谢长庚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宋知夏。
他忽然觉得,这位嫂嫂,似乎……也并非那么面目可憎。
她虽然嘴上句句不离“本钱”、“度知”,却能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而柳清言表姐,虽然句句都是“风雅”、“诗意”,却只会让他饿肚子。
孰优孰劣,对于一个头脑简单的纨绔来说,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他拿起第四块糖糕,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在心里做出了一个郑重的决定:以后,谁要是能让他吃饱饭,还吃得好,谁就是他大哥!哦不,大嫂!
作话:宋知夏将第一次见识到,她那位“败家”夫君所坚持的“无用之用”,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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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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