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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水与火

清晨的阳光透过古董铺的木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两匹油光水滑的栗色骏马被拴在门外的拴马桩上,正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韦格兰特站在门口,盯着那两匹马,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弗蒂诺牵着自己的马走过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喂喂喂,你怎么楞在这儿啊?再不走,太阳都要晒屁股了。”

韦格兰特没回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可怕……我觉得我会死的。”

“你不会是怕马吧?”弗蒂诺挑了挑眉,上下打量着他。韦格兰特身材魁梧,斧头抡得虎虎生风,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怕马的人。

“我……我不知道。”韦格兰特的声音更低了,他看着马甩动的尾巴,感觉那玩意儿随时会抽过来,“我变成食尸鬼之前……好像没骑过这东西。”一百多年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一直靠两条腿走路,连马车都坐得少,更别说骑马了。

“行了行了,”弗蒂诺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就是骑马吗?简单得很,我教你。”他把韦格兰特的马牵过来,拍了拍马鞍,“来,先上去。”

韦格兰特看着那高高的马背,心里直发怵,脚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弗蒂诺见状,也不跟他废话,趁他不注意,在他屁股上狠狠推了一把。

“呜呜呜呜呜——啊啊啊不要!”韦格兰特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手忙脚乱地抓住马鬃,整个人扑到了马背上。马儿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惊得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少废话!坐稳了!”弗蒂诺连忙拉住缰绳,安抚着受惊的马。韦格兰特趴在马背上,死死抱着马脖子,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在哆嗦,活像个第一次坐船的旱鸭子。

好不容易等马平静下来,弗蒂诺才教他怎么握缰绳、怎么用脚磕马肚子。韦格兰特学得磕磕绊绊,不是拉错了缰绳让马原地打转,就是用力过猛把马吓得乱跑,好几次都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放松点!别跟抓救命稻草似的!”弗蒂诺在旁边不停地喊。

“我放松不了!”韦格兰特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东西比怪物还可怕!”

折腾了快一个时辰,太阳都升得老高了,韦格兰特才勉强能让马慢慢往前走。他骑在马上,身体僵硬得像块木板,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生怕马一个不开心就把他甩下去。

弗蒂诺看着他这副惨样,又好笑又无奈,只好放慢速度,跟在他旁边耐心指导。等他们终于走出城郊,踏上通往格勒诺布尔的小路时,韦格兰特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感觉怎么样?”弗蒂诺勒住马,回头问他。

韦格兰特深吸一口气,慢慢放松了紧抓缰绳的手,虽然还是有些紧张,但总算不像刚开始那样魂飞魄散了。“……好像……没那么可怕了。”他低声说,看着眼前开阔的田野和远处连绵的山脉,心里那点对马的恐惧,似乎也随着清晨的风,慢慢吹散了。

弗蒂诺笑了笑:“这就对了,以后多骑几次就习惯了。”他扬了扬缰绳,“走吧,咱们得快点,争取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镇子。”

韦格兰特点点头,学着弗蒂诺的样子,轻轻磕了一下马肚子。马儿迈开步子,平稳地向前走去。虽然还是有些不习惯,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适应这个“可怕”的新伙伴。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个活了一百多年的食尸鬼,正奔波在寻找神秘宝石的路上。

韦格兰特和弗蒂诺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巷口,罗特娜转身回到铺子里,克里斯蒂娜正蹲在地上捡拾散落的羊皮卷。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棂,在积着薄灰的书架上投下斜斜的光带,空气中浮动着纸张与旧木头混合的味道。

“我去把报纸收回来。”克里斯蒂娜轻声说,抱着一摞书走到门口,弯腰捡起被风吹到台阶下的报纸。头版的黑体字格外刺眼,她皱着眉念出声:“英国那边……有一个政客被杀死了。”

罗特娜正踩着梯子整理顶层的古籍,闻言手一抖,一本厚重的铜板书“哐当”砸在地上。“什么?又来?”她爬下梯子,快步走过去,一把抢过报纸。标题赫然写着“首相顾问遇刺身亡,现场惨烈”,旁边配着张模糊的肖像——男人穿着燕尾服,嘴角挂着一丝倨傲的笑。

克里斯蒂娜指着肖像,小声说:“姐姐,死掉的这个家伙……我们是不是见过?”她总觉得这张脸很熟悉,像是在哪次弗蒂诺带来的信件上见过。

罗特娜的手指猛地攥紧报纸,指节泛白。“是他!”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是雇佣弗蒂诺去英国的那个政客!三个月前,就是他托人带信来,说有笔大生意要做,让弗蒂诺去伦敦杀食尸鬼!”

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冲向柜台,从抽屉里翻出一封泛黄的信。信纸末尾的签名,正是报纸上那个政客的名字。“他死了……这绝对和食尸鬼脱不了干系!”罗特娜的声音发颤,“你还记得弗蒂诺提过的那个女人吗?珊朵拉,犯错自杀那个——她是这个政客的女儿!”

克里斯蒂娜的眼睛睁大了:“那他为什么会被杀?难道是……”

“如果他死了,就没人知道珊朵拉的事了。”罗特娜打断她,指尖在报纸上飞快滑动,“珊朵拉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导致食尸鬼被放出来的,归根结底是政府的失误,那个政客一直想掩盖这件事,甚至不惜用芥子气杀人灭口……现在他死了,这件事就彻底成了秘密,所以杀死政客的可能是他们那边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克里斯蒂娜不懂,“为了掩盖一个失误,杀那么多人,值得吗?”

“鬼知道。”罗特娜把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也许是为了他那副‘完美绅士’的假面孔,也许是为了把猫眼石光明正大地运走——那石头里藏着控制怪物的方法,谁拿到它,谁就能号令那些东西。”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巷口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落叶打转,“当然,这都只是猜测。”

话音未落,“砰——”一声枪响骤然划破寂静,子弹擦着窗棂飞过,在对面的墙面上凿出个浅坑!

“趴下!”罗特娜反应极快,一把将克里斯蒂娜按在地上,自己顺势翻滚到柜台后。她从柜台底下拽出把□□,枪身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这是她父亲留下的东西,平时从不轻易示人。

克里斯蒂娜缩在她怀里,吓得浑身发抖:“是……是追兵吗?”

“多半是。”罗特娜咬着牙,透过柜台的缝隙往外看,几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影正朝铺子逼近,手里的枪口还冒着烟。“韦格兰特,你这小子……还真把厄运带来了。”她低声说,语气里却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不过,我不怪你。”

她握紧猎枪,指腹扣在扳机上,枪管稳稳地对准门口:“这家店是我爹一辈子的心血,还有我妹妹……我得保护好她们。”

克里斯蒂娜抬起头,看着姐姐紧抿的嘴角和发亮的眼睛,突然不那么怕了。她从口袋里摸出把小巧的拆信刀,紧紧攥在手里:“我也帮你。”

铺子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阳光被阴影吞噬,罗特娜深吸一口气,猎枪的准星牢牢锁定了即将推门的黑影——韦格兰特说得对,时代在变,但有些东西永远不变,比如守护自己珍视之物的勇气。

“哎呀哎呀哎呀,罗特先生,别装糊涂了。”一个油滑的男声从门口传来,伴随着靴底碾过碎玻璃的脆响。内罗斜倚在门框上,手里的左轮手枪把玩得转起圈,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嘴角那抹阴鸷的笑,“你把那两个家伙藏哪儿去了?食尸鬼和珠宝匠,总不能凭空蒸发吧?”

罗特娜握着猎枪的手紧了紧,后背抵住柜台,将克里斯蒂娜护得更严实些。“突然开枪是什么意思?”她故意压低声音,“我们这小破店,今天根本没有新顾客,更别说什么食尸鬼了。”

“对,毕竟是老顾客了。”内罗嗤笑一声,突然抬手,枪口对准天花板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巨响,木屑簌簌落下,惊得克里斯蒂娜闷哼一声。“你是接济过一堆混蛋的,别告诉我你忘了。”他一步步走进来,靴底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罗特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认出这个内罗了——是政客的手下之一,上次在伦敦交割假古董时远远见过一面。可政客已经死了,是谁还在命令他追查?

没等她想明白,内罗突然动了。他像头敏捷的豹子,侧身避开罗特娜射出的霰弹,同时一记扫堂腿踢向她的膝盖。“砰”的一声,罗特娜猝不及防,膝盖剧痛难忍,手里的猎枪脱手飞出。

“别发呆。”内罗狞笑着扑上来,大手掐向她的脖子。

罗特娜却在倒地的瞬间,借着柜台的支撑猛地翻身,右腿狠狠踹向他的小腹。“去你的!”她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内罗被踹得后退半步,惨叫了一声。

可这家伙显然更擅长近战,没等罗特娜爬起来,他已经扑过来按住她的肩膀,膝盖顶住她的胸口。“敬酒不吃吃罚酒!”内罗的眼神狠戾如刀,突然伸手抓住她的右腿,“咔嚓”一声脆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啊——!”剧痛像电流般窜遍全身,罗特娜疼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但她死死咬住牙关,没让自己晕过去。就在内罗举起手枪,对准她脑袋的瞬间,她用尽全身力气,强壮的上肢猛地探过去,死死掰住了他扣扳机的手指!

“你疯了!”内罗没想到她断了腿还能反抗,手指被掰得生疼,枪膛里的子弹始终没能射出。他想甩开她,可罗特娜的手指像铁钳似的,纹丝不动——这些年搬重物、修古籍练就的臂力,此刻成了救命的稻草。

“我知道自己不会用枪。”罗特娜的额角青筋暴起,疼得声音发颤,眼神却亮得惊人,“但近战,你未必赢得了我!”她猛地低头,用尽全力撞向内罗的鼻梁。

“唔!”内罗吃痛,下意识地松开手。罗特娜趁机翻滚,躲开他挥来的拳头,同时伸手摸向掉在脚边的猎枪。

克里斯蒂娜不知何时爬了出来,抓起地上的铜制镇纸,狠狠砸向内罗的后脑勺。“放开我姐姐!”

内罗被砸得晃了晃,转身就要去抓克里斯蒂娜。罗特娜抓住这个空隙,忍着断腿的剧痛扑过去,将猎枪的枪口死死抵住他的后背。

“再动一下,我就轰烂你的脊椎。”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内罗僵住了,后背的冰冷触感让他不敢妄动。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了罗特娜脸上的冷汗和血迹,也照亮了她那双写满倔强的眼睛——就算断了腿,就算身处绝境,她也绝不会束手就擒。

“政客已经死了。”罗特娜喘着气,声音因剧痛而颤抖,“是谁派你来的?”

内罗的肩膀微微一颤,却咬紧牙关不肯说话。

罗特娜知道问不出结果,反手用枪管砸向他的后颈。内罗轻喊一声,软倒在地。她瘫坐在地上,断腿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却还是强撑着对克里斯蒂娜说:“快……把他绑起来,搜身,看看有没有线索。”

克里斯蒂娜含泪点头,手忙脚乱地找绳子。罗特娜靠在柜台上,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突然想起韦格兰特喝咖啡的样子,想起弗蒂诺拍着胸脯说“放心”的模样。

“你们可别出事啊……”她低声说,断腿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只要能守住这家店,守住线索,总有一天能弄明白这所有的谜团,此时的克里斯蒂娜在内罗的兜里摸到了什么……

内罗的眼皮突然动了动,睫毛上还沾着刚才被砸出的血珠。罗特娜正低头检查断腿的伤势,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她以为这家伙至少要昏迷半个时辰,毕竟那一下砸得够狠。

“砰!”

枪声骤然响起,子弹擦过罗特娜的耳际,深深嵌进她身后的柜台里。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她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瞬间黑了下去,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动静。

“姐姐——!”克里斯蒂娜的尖叫像被撕裂的丝绸,尖锐得刺破耳膜。她眼睁睁看着罗特娜倒下,鲜血顺着耳后往下淌,整个人都懵了,手里的镇纸“哐当”掉在地上。

内罗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发疼的后颈,阴恻恻地笑了:“小丫头片子,还敢偷袭。”他反手扯开绑住手腕的绳子,朝着门外吹了声口哨。

立刻,七八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追兵涌了进来,手里的枪齐刷刷对准了蜷缩在地上的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浑身发抖,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抓起罗特娜掉在地上的猎枪,枪身太重,她几乎抱不住,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枪管上。

“别怕,小妹妹。”内罗走过来,刻意放缓了语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些,“你只要乖乖听话,我们不会伤害你。”他踢了踢地上的罗特娜,“你姐姐只是晕过去了,死不了。”

克里斯蒂娜咬着嘴唇,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内罗那张虚伪的脸,又看看倒在地上毫无声息的姐姐,终于颤抖着点了点头。

她慢慢挪动身体,膝盖在地板上磨出红痕,一点点挪到罗特娜身边。手指抖得不成样子,试探着探向姐姐的鼻息——微弱的气流拂过指尖,还活着!她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了些,可紧接着,更强烈的恐惧和焦虑涌了上来。

姐姐不该掉以轻心的……如果刚才自己能更警惕些,如果刚才能死死按住内罗的手,如果自己不是这么胆小……无数个“如果”在她脑子里打转,像针一样扎得她心口发疼。她不停掉眼泪,哭声压抑又绝望,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内罗不耐烦地踹了踹旁边的椅子:“小妹妹,这里还有其他人吗?比如……一个食尸鬼和一个珠宝匠。”

克里斯蒂娜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但是他们今天走了。”

“很好。”内罗的眼睛亮了亮,向前逼近一步,“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晨。”

“叫什么名字?”

“弗蒂诺和韦格兰特。”克里斯蒂娜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名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内罗笑了,露出一口黄牙:“那么,他们往哪里走了?”

克里斯蒂娜猛地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神却骤然变得锋利,像淬了冰的刀:“和你……没有关系!”

话音未落,她突然从裙摆下抽出那把小巧的拆信刀——是刚才藏在身上的。刀锋闪着冷光,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捅进内罗的颈动脉!

“嗤——”鲜血瞬间喷溅出来,染红了她的裙摆和脸颊。内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刀,喉咙里嗬嗬作响,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开枪!”其他追兵反应过来,纷纷举枪对准克里斯蒂娜。

她下意识地翻滚躲避,子弹擦着她的小腿飞过,带起一串血珠。“啊——”剧痛让她哭了出来,却没时间顾得上疼。她看着那群人因为内罗的死而陷入短暂的慌乱,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向柜台后的暗格——那是父亲生前挖的,只有她们姐妹知道。

“抓住她!”有人嘶吼着追过来。

克里斯蒂娜猛地拉开暗格的木板,钻进去的瞬间,反手将木板合上。黑暗瞬间将她吞噬,只有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

她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小腿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浑身都在发抖。刚才捅刀的手还在抖,掌心沾满了内罗的血,黏腻得让人恶心。可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姐姐……”她在黑暗中喃喃自语,眼泪无声地滑落,“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暗格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在四处搜查。克里斯蒂娜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的拆信刀。她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等弗蒂诺和韦格兰特回来——这是她现在唯一能为姐姐做的事了。

克里斯蒂娜的心跳得像擂鼓,她咬着牙推开暗格的木板,外面的脚步声还在店铺里回荡,追兵们似乎在翻找什么。她手脚并用地爬出去,忍着小腿的剧痛,抓住罗特娜的胳膊往暗格里拖——姐姐比她想象中重得多,她的指甲抠进地板的缝隙里,才勉强将人拽进来。

“砰!”头顶传来木板碎裂的声音,是追兵发现了暗门的痕迹,正用枪托疯狂砸击。克里斯蒂娜赶紧合上暗格的盖子,将自己和姐姐藏进更深的黑暗里。这里本是存放珍贵古董的密室,狭窄得只能容下两个人蜷缩,四壁堆满了蒙着布的陶罐,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味。

“别砸了!这破地方哪有暗格!”外面传来不耐烦的呵斥,脚步声渐渐往店铺深处去了。

克里斯蒂娜屏住呼吸,直到确认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才颤抖着从怀里摸出火柴——是刚才慌乱中顺手揣的。火苗“嗤”地亮起,照亮了罗特娜苍白的脸,她耳后的伤口还在渗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姐姐……”克里斯蒂娜的声音发颤,她在一堆落满灰尘的箱子里翻找,终于摸到一本皮质封面的书,封面上写着《战地急救手册》。是父亲生前收藏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她把书摊在膝盖上,借着微弱的火光翻到取子弹的章节。视线落在“消毒”两个字上,她咬咬牙,从火堆里捡起根烧红的铁条——是刚才追兵翻找时碰倒的油灯引燃的,幸好火势不大。她又摸出那把沾着血的拆信刀,用烧红的铁条反复灼烧刀刃,滋滋的响声伴随着刺鼻的焦糊味,吓得她眼圈发红,却死死咬住嘴唇没敢出声。

“姐姐,忍一忍……”她低声说,像是在安慰罗特娜,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她按照书上的图示,用干净的布条按住伤口周围,另一只手握着烧过的小刀,小心翼翼地探进罗特娜耳后的弹孔。

“唔……”罗特娜在昏迷中喃喃,眉头痛苦地拧起。

克里斯蒂娜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指尖沾到温热的血,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从小就怕血,连杀鸡都不敢看。可现在,她看着姐姐渗血的伤口,硬是逼着自己握紧小刀,凭着书上的指引,一点点将那颗嵌在骨缝里的子弹挑了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她哽咽着,将子弹扔到一边,赶紧用烧过的布条按住伤口,又从箱子里翻出罗特娜平时用的伤药,厚厚地敷上去,再用干净的亚麻布缠紧。做完这一切,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手指抖得连火柴都快捏不住了。

她将罗特娜轻轻推到陶罐后面藏好,确保从外面看不到任何痕迹。然后才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腿,伤口还在流血,血珠顺着裤管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她撕下裙摆的一角,用力缠在伤口上,布料瞬间被血染红,勒得太紧,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不能哭……”她用袖子擦掉眼泪,火光映着她布满泪痕的脸,“要是这群家伙不走,姐姐就没法去医院,就会死的……”

她蜷缩在暗格的角落,将拆信刀紧紧攥在手里。外面的脚步声还在店铺里徘徊,时不时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克里斯蒂娜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弗蒂诺,韦格兰特,我好害怕……

克里斯蒂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尘土味钻进鼻腔。暗格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看着罗特娜毫无血色的脸,几乎要被恐惧淹没——可当眼泪快要落下时,她突然想起姐姐常说的话:“害怕的时候,就想想自己要保护什么。”

她不能垮。

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瞥见角落里堆着的工具箱——是父亲修古董用的,里面有把生锈的锤子,旁边还散落着几枚铁钉子。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窜进脑海:地下室。店铺底下有间废弃的酒窖,出口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是父亲当年为了躲避战火挖的。

她咬着牙爬出去,小腿的伤口在地上拖出暗红的血痕。她故意踢翻了一个陶罐,“哐当”声立刻引来了追兵的注意。“在那边!”杂乱的脚步声朝她逼近,她却反而笑了,拖着伤腿往通往地下室的木门跑去。

“抓住她!”有人嘶吼着开枪,子弹打在她脚边的地板上,溅起木屑。克里斯蒂娜猛地拉开木门,纵身跳了下去,身后的追兵果然鱼贯而入。

地下室里弥漫着霉味,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挂在头顶。克里斯蒂娜早就算好了——正对着门口的地方铺着块厚重的地毯,下面是她刚才用锤子撬开的活板,底下藏着半窖废弃的铁屑。

“砰!”第一个追兵踩上地毯,身体瞬间往下一沉,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狭窄的出口让他们挤成一团,活板的缝隙死死咬住他们的小腿,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手里的枪被挤得根本抬不起来。

“蠢货!”克里斯蒂娜站在楼梯口,声音因紧张而发颤,手里却稳稳拎着个油罐。她深吸一口气,将汽油泼了下去,火苗顺着油迹窜起,瞬间舔上那些人的衣角。

惨叫声在地下室里炸开,火光映红了克里斯蒂娜的脸。她没有回头,踉跄着跑回暗格,将罗特娜背起来——姐姐的身体很沉,压得她伤口剧痛,可她一步都不敢停。她抓起那本《战地急救手册》,还有父亲留下的几枚镶着宝石的古董戒指,那是她们唯一的盘缠。

“对不起,姐姐。”她看着被火焰吞噬的店铺,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这是她们从小到大的家,可现在,她必须亲手毁掉它。

刚跑到后门,冷不防一道黑影堵住了去路。内罗靠在门框上,胸口的刀伤还在渗血,脸上却挂着狰狞的笑:“跑啊,怎么不跑了?”他举起手枪,对准克里斯蒂娜的脑袋,“妈的,那群废物,居然被个小丫头片子杀了。”他嗤笑一声,“不过没关系,他们的命不值钱。现在,轮到你了。”

“呜……”克里斯蒂娜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却死死咬着牙没让自己哭出声。

“砰!”

内罗扣动扳机,却只听到空响。他愣了一下,低头看向手枪,脸色骤变——没子弹了,他连忙伸手去寻找新的弹夹,却摸了个空。

克里斯蒂娜缓缓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个金属弹夹,上面还沾着血迹:“找这个?”

“你怎么……”内罗的声音发颤。

“在你刚才晕倒的时候,我就拆掉了。”克里斯蒂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而且,你刚才被姐姐掰断的手指还没好,就算我没有偷走,你现在连新弹夹都装不上,对吧?”她晃了晃手里的弹夹,突然将它扔进地下室蔓延过来的火海里。

汽油早已浸透了弹夹,遇火的瞬间“轰”地燃起烈焰。内罗这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愤怒地嘶吼着扑上来:“我杀了你!”

可他的动作因为伤口和愤怒变得迟缓。克里斯蒂娜抱着罗特娜往旁边一躲,堪堪避开他的拳头。几乎是同时,火海里的弹夹受热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整个店铺掀上天空——内罗被气浪裹挟着卷入火海,瞬间被吞噬,连同那些珍贵的古董一起,炸成了模糊的肉泥。

“永别了。”克里斯蒂娜看着冲天的火光,声音平静得不像个孩子。她头也不回地将罗特娜扶上停在巷口的马车——是姐姐早就备好的,以防万一。

她跳上马车,用缰绳狠狠抽了马一鞭。马蹄声在清晨的街道上响起,她低头看着昏迷的罗特娜,轻轻抚摸着姐姐的头发:“我会保护你,我的姐姐。”

马车渐渐驶远,身后的古董铺还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一场盛大的告别。克里斯蒂娜迎着风,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却不再是因为害怕——那是属于胜利者的泪水,带着血与火的温度。

马蹄踩在结霜的路面上,发出“咯吱”的轻响。韦格兰特缩了缩脖子,斗篷下的皮肤泛起细密的凉意——不是因为清晨的低温,而是一种莫名的寒意,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悄悄往上爬。

“弗蒂诺,你有感受到吗?”他勒住缰绳,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前方被晨雾笼罩的树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让他想起那些腐烂的尸体。

弗蒂诺也皱起眉,抬手摸了摸胳膊:“有,这不是正常现象,对吧?”现在明明是初秋,按说不该这么冷,而且这寒意里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有什么不祥的东西正在靠近。

“我不知道。”韦格兰特的声音低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警惕些。”

弗蒂诺被他这副严肃的样子逗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可是你前辈哎,笨蛋!这种时候你应该听我的!”他翻身下马,从马鞍袋里抽出把短刀,“我去前面探探路,你在这等着。”

“是你先问我的吧。”韦格兰特低声嘟囔,却也跟着下了马,斧头被他牢牢握在手里。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树林,晨雾在脚边缭绕,能见度越来越低。韦格兰特抬头看向东方,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曙光正挣扎着穿过云层,给冰冷的树枝镀上一层金边。看着那抹暖光,他突然想起克里斯蒂娜递给他的热牛奶,想起罗特娜骂骂咧咧却塞给他的伤药,想起弗蒂诺烤焦的土豆……这些画面像温热的水流,淌过他沉寂了百年的心。

“弗蒂诺,”他突然开口,声音在雾里有些发飘,“猫眼石能把一个东西变成人类吗?”

弗蒂诺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闻言愣了一下:“不知道,不过我觉得,应该可以。”他回头看了看韦格兰特,“毕竟你就是因为那玩意醒来的,不是吗?当初在伦敦,若不是那石头的光芒,你还是一具尸体呢。”他挠了挠头,“你问这个干嘛?想当人类了?”

韦格兰特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昨天骑马时蹭到的泥土,而不是腐肉的腥臭。“我一直在思考,我貌似不是真正的食尸鬼。”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罗特娜说过,食尸鬼是厄运的象征,走到哪祸事就跟到哪。我起初是不相信的,觉得那只是偏见。”

他深吸一口气,寒意顺着鼻腔钻进肺里,带着那股淡淡的焦糊味:“但是,你要知道,我能感受到厄运的气息。就在刚才,我好像听到了爆炸的声音,很远,却很清晰。”他的喉结动了动,“我好像……给罗特娜带去了厄运。”

弗蒂诺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罗特娜和克里斯蒂娜的笑脸,想起古董铺里那些堆满灰尘的书。“别这么说。”他抓住韦格兰特的胳膊,语气坚定,“你怎么能这么肯定?说不定只是巧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干的。”

“我不知道。”韦格兰特摇了摇头,眼眶有些发热,“我只是能感受到,那种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感觉,和我刚醒来时一模一样。”他抬起头,看向弗蒂诺,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期待,“我变成人类的话,就能和你们一起玩,一起喝咖啡,一起烤土豆……不会再带去厄运了吧?”

晨雾渐渐散去,曙光终于穿透云层,照亮了他脸上的迷茫和渴望。弗蒂诺看着他,突然说不出反驳的话。他想起韦格兰特喝咖啡时满足的样子,想起他被马吓到时的慌乱,想起他笨拙地保护自己时的坚定——这个家伙,早就不该被叫做“食尸鬼”了。

“会的。”弗蒂诺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比刚才更沉,“等我们拿到猫眼石,不管它能不能把你变成人类,我都陪你去找答案。”他抬头看向远方,“而且我相信,罗特娜她们一定没事,那家伙可比我们想象的厉害多了。”

韦格兰特看着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寒意似乎没那么重了,那股焦糊味也淡了些。也许弗蒂诺说得对,也许一切都还有希望。

“走吧。”他握紧斧头,率先往前走去,“去格勒诺布尔。”

曙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将那道原本属于黑暗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温暖。

夜幕像块深蓝色的绒布,轻轻盖在旷野上。马儿在一旁悠闲地啃着草,尾巴时不时甩一下,驱赶着蚊虫。篝火噼啪作响,架在火上的土豆已经烤得焦黑,香气混着泥土的味道飘散开。

韦格兰特蹲在火堆旁,一手一个土豆,烫得直搓手,却还是迫不及待地剥开焦皮,热气腾腾的土豆黄澄澄的,他张嘴就咬,烫得龇牙咧嘴也不停。

“慢点慢点,”弗蒂诺坐在旁边,笑着递给他一瓶水,“又没人跟你抢,你又不是没有痛觉,小心烫坏舌头。”

韦格兰特含糊不清地应着,嘴里塞满了土豆,脸颊鼓鼓的像只仓鼠。他咽下嘴里的食物,看向弗蒂诺:“如果我是人类的话,吃的味道是不是不一样?”

“谁知道呢,”弗蒂诺耸耸肩,也拿起一个土豆,“说不定更鲜美?或者更难吃?这得等你变成人类自己尝了才知道。”他突然眼睛一亮,指着远处隐约的灯火,“你看前面,有个村庄!那是罗特娜给我们标的地标,说明我们走对路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吧走吧,现在gogogo!争取在关门前找到旅馆住下,我可不想睡野外。”

“等等,”韦格兰特也站起来,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土豆,“土豆还没吃完呢。”

“留着路上吃!”弗蒂诺已经牵起了马,催促着韦格兰特赶紧跟上。

两人骑着马,没多久就进了镇子。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经关了门,只有几家酒馆还亮着灯,传出喧闹的笑声。他们找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馆,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很爽快地给他们开了两间房。

“太好啦,终于可以休息了!”弗蒂诺把行李往房间里一扔,就瘫倒在床,舒服地叹了口气,“有热水,有软床,比睡在树林里强一百倍。”

他刚躺下没一会儿,就听到楼下传来清脆的笑声,探头一看,是个穿着红裙子的美女正站在吧台前点酒,身姿窈窕,笑容明媚。弗蒂诺眼睛都直了,立刻精神抖擞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对韦格兰特说:“我去楼下透透气,你先休息。”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跑了下去。

韦格兰特无奈地摇摇头,正准备去洗漱,旅馆的伙计突然敲门进来,递给了他一封电报:“先生,刚收到的,说是给韦格兰特先生的。”

韦格兰特心里咯噔一下,接过电报拆开。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急着写的,是克里斯蒂娜发来的:“姐姐中枪住院,古董店被烧,我无家可归了,勿念。”

短短几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韦格兰特的心上。他手里的电报飘落在地,眼前瞬间模糊了。

“不是幻觉,是直觉……”他喃喃自语,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地上,“我真的带来了厄运……”

罗特娜中枪,古董店被烧,克里斯蒂娜无家可归……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出现之后。罗特娜说的没错,食尸鬼就是厄运的象征,走到哪里,就把灾难带到哪里。

楼下传来弗蒂诺和美女说笑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韦格兰特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肩膀微微颤抖着。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以为自己可以摆脱食尸鬼的命运,可现在看来,他终究还是那个会带来灾祸的怪物。

“对不起……罗特娜……克里斯蒂娜……”他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连弗蒂诺什么时候回到房间都没注意到。

“怎么了?”弗蒂诺看到韦格兰特哭了,吓了一跳,捡起地上的电报看了一眼,脸色也沉了下来,“别胡思乱想,这不是你的错。”

韦格兰特抬起头,泪眼婆娑:“就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

弗蒂诺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我们得想办法联系克里斯蒂娜,看看她和罗特娜现在怎么样了,需不需要帮忙。”他顿了顿,语气坚定,“相信我,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会解决的。”

韦格兰特看着弗蒂诺,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多希望自己真的能变成人类,这样就不会再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了。

韦格兰特没应声,只是默默站起身,抓起斗篷往外走。弗蒂诺在后面喊他,他也没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忍不住扑过去抓住对方的胳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哭出来。

镇子不大,他没走多远就看到一家挂着“醉熊”木牌的酒屋,门帘被风掀动,露出里面昏黄的灯光和喧闹的人声。他掀帘进去,酒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和古董铺里的书卷气截然不同。

“要杯咖啡。”他走到吧台前,声音还带着哭腔的沙哑。

酒保是个络腮胡的壮汉,擦着杯子瞥了他一眼:“这儿只有酒,没那玩意儿。”

韦格兰特愣了一下,才想起现在不是在罗特娜的古董铺。“没有咖啡吗?”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算了,酒也可以。”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吧台,“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喝过这东西了……不知道一百年后的酒,和现在是否一样。”

酒保递过来一杯琥珀色的液体,杯壁上凝着水珠。韦格兰特端起来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和咖啡的醇厚不同,这酒带着股冲劲,像把钝刀,割得他心口发疼。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如果自己离开弗蒂诺呢?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人因为他受伤了?罗特娜和克里斯蒂娜已经遭了殃,他不能再让弗蒂诺出事。可转念又想起自己的承诺——答应了要帮弗蒂诺找到猫眼石,就不能半途而废。食尸鬼没有信用可言,可他不想做那样的怪物。

不知喝了多少杯,酒屋的喧嚣渐渐模糊,他付了钱,摇摇晃晃地走出店门。夜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头的混沌。他走到镇子边缘的石桥上,扶着栏杆坐下,桥底下的河水潺潺流淌,映着天上的残月。

“话说这个村子……也许也被我带来厄运了吧。”他对着河水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自嘲,“真是的,走到哪毁到哪。”

酒精像潮水般涌上来,头越来越沉,眼前的河水开始打转,像罗特娜古书上画的漩涡。他手里的酒瓶没拿稳,“噗通”一声掉进河里,溅起一圈涟漪,很快就沉了下去,只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水波。

韦格兰特趴在栏杆上,看着酒瓶消失的地方,突然觉得很可笑。自己连个酒瓶都抓不住,还妄想着保护别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弗蒂诺……”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酒液,一起滴进河里。

桥下的河水依旧流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韦格兰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股想要成为人类的渴望,不再只是模糊的念头,而是像这河里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底,硌得他又疼又清醒。

他得找到猫眼石。不为别的,只为了弄明白,像他这样的怪物,到底有没有资格,留在自己在乎的人身边。

酒瓶落水的涟漪还没散尽,河面突然“咕嘟”冒起一串气泡。韦格兰特眯着醉眼望去,只见浑浊的水里缓缓浮起个黑影,像团浸了水的破布,却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往上爬——手脚并用,指甲抠着河岸的泥地,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分不清是人是鬼。

“什么东西。”韦格兰特晃了晃脑袋,酒精让他反应慢了半拍,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像场荒诞的梦。

那身影终于爬上岸,甩了甩头上的水珠,露出张苍白却俊美的脸,眼睛像河水般泛着幽蓝的光。“你好,我是河神。”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水流的回响,“请问你掉的是这个金瓶子,还是银瓶子,还是……”他摊开手,掌心里凭空出现两个瓶子,一个金光闪闪,一个银光发亮。

韦格兰特皱了皱眉,转身就要走:“我没空和你玩这些。”他现在没心情陪一个莫名其妙的“河神”演戏。

可手腕突然被抓住,冰凉的触感像水草缠上来。“我问你呢!”河神的语气瞬间变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戾气,“你这家伙!立刻回答我!”

“好吧好吧。”韦格兰特被拽得一个趔趄,不耐烦地指了指河水,“我掉的是玻璃的,就是最普通的那种,不值钱。”

河神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真是个诚实的孩子。”他手一挥,金瓶子和银瓶子都消失了,“按照规矩,我现在会把所有的都给你。”

“啊,谢谢,我……”韦格兰特刚想拒绝,却见河神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脖子。

“自我介绍一下,我掌管这条河很多年了。”河神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股潮湿的气息,“你身上……我感受不到人类的气息。你不是人类吧?”

韦格兰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对方抓得更紧。

“啊,对了,忘了说我的能力。”河神像是没察觉到他的警惕,自顾自地说,“我能把意志坚定的人类的物品,转换成贵重的东西。前提是你们得诚实——如果说谎,就会死。”他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我会亲自上岸杀了你,绝不留情。”

“嗯。”韦格兰特应了一声,心思却飘到了别处。他在想弗蒂诺会不会着急,在想克里斯蒂娜和罗特娜现在怎么样了。

河神见他兴致缺缺,反而来了兴趣:“你有什么烦恼吗?看你愁眉苦脸的,不像没有心事的样子。”

“没有。”韦格兰特摇摇头,突然盯着河神的脚——那双脚还泡在水里,像透明的影子,“我只是好奇,你真的能上岸吗?”

“当然可以。”河神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开关,猛地从水里跳了出来。令人惊讶的是,他身上的水珠瞬间蒸发,湿漉漉的衣服变得干爽,连头发都飘了起来,整个人从半透明的虚体,慢慢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实体,皮肤甚至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

他伸手碰了碰韦格兰特的胳膊:“你看,我能够碰到你。”

韦格兰特愣住了。他见过食尸鬼,见过能在光里穿梭的安东尼奥,却从没见过能随意切换虚实的河神。酒精带来的眩晕感似乎被这诡异的景象驱散了些,他看着河神,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夜深了。”河神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桥栏杆上,望着远处的灯火,“你不回去吗?你的同伴好像在找你。”

韦格兰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弗蒂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带来的厄运。就这样坐着也好,至少不用想那些烦心事。

而此时,旅馆的房间里,弗蒂诺正拿着那张被韦格兰特丢下的电报,脸色凝重。他找遍了酒馆和镇子的大街小巷,都没看到韦格兰特的身影。

“这笨蛋,肯定在胡思乱想。”弗蒂诺咬了咬牙,抓起外套冲出旅馆。月光下,他的身影在石板路上奔跑,呼喊着韦格兰特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韦格兰特的手指突然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他低头一看,只见河神给的那只玻璃瓶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像摊滚烫的糖浆,紧紧粘在他的手背上,边缘甚至冒出了黑烟。

“怎么回事?”他猛地想甩开,可瓶子像长在了肉里,越是用力,灼烧感就越强烈,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

河神在一旁抱着胳膊,眼神里没了刚才的温和,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你听到了吗?你的同伴在喊你。”他侧耳听着远处类似于弗蒂诺的呼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别管什么同伴了!”韦格兰特疼得浑身发抖,手背已经被烫得通红,甚至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我的手怎么和瓶子一起融化了?喂!你给我的东西是假的!你骗我!”

“当然是真的。”河神摊开手,刚才消失的金瓶子和银瓶子又出现在他掌心,却在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化作齑粉,“只不过你是假的。”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我只为人类服务,而且只服务意志坚定的人类。而你,一条也不占。”

剧痛让韦格兰特眼前发黑,他看着自己的手被融化的玻璃一点点吞噬,突然想起弗蒂诺教他的生存法则——遇到无法摆脱的危险,就得狠下心。他咬着牙,抓起别在腰间的斧头,闭上眼睛,狠狠砍向自己的手背!

“噗嗤”一声,鲜血喷溅出来,被玻璃粘住的那截手指应声落地。他疼得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可预想中的解脱并未到来——那截掉在地上的玻璃瓶子突然裂开,从里面钻出无数只黑色的小虫子,密密麻麻的,像团蠕动的黑雾,直扑他的面门!

“没用的。”河神的声音在虫鸣声中响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这些虫子是我分裂出来的一部分,你砍断手也摆脱不了它们。”

韦格兰特挥舞着斧头劈砍,虫子却像有生命似的避开,不断爬向他的伤口,钻进他的皮肉里,带来钻心的痒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快速流失,伤口处的皮肤开始发黑、腐烂,就像被某种毒素侵蚀。

“要说我的目的……”河神缓缓走到他面前,脚尖碾过地上的虫子尸体,那些尸体很快化作黑色的汁液,渗进泥土里,“那就是杀死厄运。你也知道,食尸鬼就是厄运的化身,而我,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不能容忍你这样的东西存在。”

他俯身捡起一块桥边的石头,石头上刻着细密的纹路,韦格兰特这才发现,整座桥的栏杆上都布满了类似的刻痕,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

“我稍微改变了桥的构造,让你扔瓶子的时候,刚好掉在符文的中心。”河神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这瓶子就是触发机制,是因果的锁链。你掉了瓶子,我出现;你说了实话,我给你瓶子;你不是人类,瓶子反噬——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虫子已经爬满了韦格兰特的胳膊,他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在往血管里钻。“因果会一点点蚕食你,你反抗不了的。”河神直起身,看着韦格兰特痛苦挣扎的样子,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场早已写好结局的戏,“很快,你就会变成一堆烂肉,和那些被你带来厄运的人一样,彻底消失。”

远处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弗蒂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桥头。韦格兰特看着他,想喊他快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虫子已经钻进了他的喉咙,视线开始模糊,可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弗蒂诺靠近,不能让他也被这因果缠住。

但弗蒂诺像是没看到这里的情况似的,又踱步回去。

河神冷笑一声,突然纵身跃入河中。水花四溅的瞬间,他的身体竟变得像水流般透明,韦格兰特挥拳砸过去,却径直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只捞到一把冰凉的河水。

“好啦,别白费了。”河神的声音从水里传来,带着戏谑的回音。他在水中自如穿梭,像条滑溜的鱼,韦格兰特连开数枪,子弹穿透他的虚影,全都沉入了河底。

突然,几丛墨绿色的海草破水而出,像毒蛇般缠住韦格兰特的脚踝。冰凉湿滑的触感让他浑身发毛,海草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骨头。“这家伙……想把我拖下去?”韦格兰特挣扎着,却感觉一股巨大的拉力从水下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河心倾斜。拖下去的意义是什么?是想让他被那些虫子彻底蚕食,还是有更可怕的手段?

混乱中,他瞥见腰间的手枪——是刚才出门前用来防身的。一个念头猛地窜进脑海,他反手将枪扔进了河里。

“哗啦!”河神的虚影突然一顿,透明的身体泛起水波般的涟漪,缠在韦格兰特脚踝上的海草瞬间失去力气,软塌塌地漂在水面上。

“你干什么?”河神的声音带着惊怒,下一秒,他从水里浮起,手里凭空多出三把枪——一把镀金的,一把镶银的,还有一把是普通的铁制手枪,正是韦格兰特扔掉的那把。“你掉的是……”

“如果我说,我掉的是金色的呢?”韦格兰特打断他,声音因为刚才的挣扎有些沙哑,眼神却异常明亮。

河神的脸色骤变:“你一点也不诚实!”他话音刚落,手里的三把枪突然开始扭曲、变形。镀金的枪褪去光泽,银镶的枪失去华彩,最后竟全都变成了一模一样的铁制手枪。三把枪撞在一起,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瞬间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湮灭了。

韦格兰特心头一震,瞬间懂了这机制!河神只有在实体状态下才能被攻击,而触发“辨认物品”的机制时,他必须严格遵循“诚实与否”的规则——一旦对方撒谎,他就会把三件物品变得完全相同并使其湮灭,同时对撒谎者发动致命攻击。但这个过程中,他会短暂维持实体状态!

“去死吧!”河神果然怒吼着扑了上来,双手凝聚起一团水箭,显然要趁实体状态发动致命一击。

就是现在!韦格兰特忍着脚踝的剧痛,猛地弯腰,抓住河神的手腕,借着对方扑来的力道,用尽全力将腿往岸上一蹬——他拖着河神的身体,像甩链球似的,硬生生把这家伙从水里甩了上来!

“砰!”河神重重摔在石桥上,身体因为撞击瞬间凝固成实体,溅起的水花在他身上凝成水珠,再也无法穿透。他显然没料到韦格兰特会来这么一手,趴在地上半天没反应过来。

韦格兰特喘着粗气,看着地上的河神,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再诡异的能力,也有它的破绽——只要抓住那转瞬即逝的实体瞬间,就能找到反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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