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凪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主卧室那扇门后，陆渊花了很长时间，才将门口那个纸袋里的东西一一安置好。他将面包和牛奶放进那个巨大得如同怪兽般的黑色冰箱，将药物收进他刚刚用过的医药箱，然后将纸袋仔细地折叠起来，塞进了垃圾袋里。
他做完这一切，天光已经大亮。尽管一夜未眠，身体也依然叫嚣着疼痛，但腹中的食物和药物的作用，让他重新获得了一丝微弱的力气。
他没有得到任何新的指令。
凪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他的存在。这间巨大的、寂静的公寓，像一座被主人遗弃的博物馆，而他，是馆里唯一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展品。
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强烈好奇心的冲动，开始在他心中滋长。他需要了解这个地方，了解他身处的这个“囚笼”，更重要的是，了解那个将他囚禁于此的、神秘的“主人”。了解，是野兽为了生存下去的第一本能。
他脱掉了鞋子，赤着脚，像一只幽灵，悄无声息地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开始了他第一次、也是极度危险的探索。
他首先走向客厅。
客厅的面积大得惊人，但却因为摆放着过多的、线条锐利的深色家具而显得有些拥挤和压抑。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整面墙的、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他看不懂的外文书籍，书脊上印着烫金的、陌生的字母。他能感觉到那些书籍的重量，它们沉默地、高傲地陈列在那里，构建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精神世界，也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无知。
书架前，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静静地伫立着，琴盖紧闭，像一头优雅的、正在沉睡的巨兽。陆渊可以想象，当凪的手指在其上跳跃时，会流淌出怎样或疯狂或悲伤的旋律。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家具，走向那扇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完全遮蔽的落地窗。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地、几乎是带着一种亵渎神物般的敬畏，掀开了窗帘的一角。
刺目的日光瞬间涌了进来，让长期处于黑暗中的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当他适应了光线后，他看到了窗外的景象。
这里是城市的顶端。他可以俯瞰到脚下那些如同火柴盒般的建筑，以及在街道上穿梭的、蚂蚁般大小的车辆。远处的地平线与灰色的天空连成一片。整个世界，都以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方式，展现在他的眼前。这是他过去十九年里，只能仰望的、属于另一个阶级的高度。
他看着脚下的世界，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这个昏暗、奢华的房间。一种强烈的、被隔绝的眩晕感向他袭来。他明白了，无论是窗外的世界，还是窗内的世界，都不属于他。他只是一个被卡在缝隙里的、无足轻重的存在。
他迅速地放下窗帘，让房间重新回归昏暗，仿佛刚才那一眼的光明，是对这座陵墓的打扰。
接着，他走向了另一扇半开着的门。那是凪的书房，也是他的音乐室。
这里比客厅更显凌乱，却也更具生命力。地上散落着许多乐谱手稿，上面的音符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下的，带着一种狂乱而暴力的笔触。昂贵的音响设备和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乐器随意地摆放着。空气中，檀香和尼古丁的味道更加浓郁。
这里，是神祇创造他那些绝望圣咏的工坊。
陆渊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黑色书桌上。桌上很乱，放着烟灰缸、酒杯和一本摊开的书。而在书桌的一侧，有一个抽屉，是锁着的。
与其他所有开放的、肆意展示着主人世界的空间不同，这个上锁的抽屉，像一颗沉默的心脏，守护着凪最深处的、不为人知的秘密。陆渊的指尖轻轻地划过冰冷的金属锁孔，一股强烈的、想要一探究竟的**涌了上来。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他知道，这是禁区。一旦触碰，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他准备悄悄退出的瞬间，主卧室那扇一直紧闭的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缓缓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陆渊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了。
他像一只被猎人发现的、潜行的豹子，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他下意识地躲到一具高大的落地音响后面，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道门缝。
凪从门里走了出来。
他似乎是被渴醒了，睡眼惺忪，脸上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毫无防备的迷茫。他赤着脚，走向厨房的方向，步伐有些虚浮。
在经过客厅时，他的视线无意识地、随意地扫过整个空间。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目光，与躲在阴影里的陆渊的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轻轻地碰撞了一下。
凪的眼神是涣散的、没有焦点的。他或许根本没有看清那里有一个人，或许只是将那个黑色的身影，当成了又一件沉默的家具。
但对陆渊来说，这记对视，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正在行窃的小偷，被主人当场抓获。强烈的恐惧和心虚感，让他浑身冰冷，手脚都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凪没有停留，他径直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走回了主卧室，再次关上了门。
整个过程，可能不超过一分钟。
但当那扇门再次关闭后，陆渊靠着冰冷的音响，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湿。
他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跳动，几乎要冲破他的肋骨。
他终于明白了。
在这座华美的囚笼里，他不是一个观察者。
他永远，都只是一个被观察的、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卑微的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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