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渊再次从那场混杂着冷汗和药物苦涩的昏睡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玄关的角落。那瓶几乎被他喝光的矿泉水和空了的药板，还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像一场高烧后留下的、冰冷的残骸。
凪没有再来看过他。
公寓里安静得可怕，仿佛昨夜那场短暂的“维修”从未发生过。但陆渊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股正在与药物一同对抗着病痛的、顽强的生命力。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心中那份刚刚立下的、如同毒誓般的决心，正在黑暗中悄然生根发芽。
他没有立刻起身。他选择继续扮演那个“坏掉的物件”，用这种方式来麻痹可能存在的、无形的监视。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闭着眼睛，用耳朵去捕捉这个囚笼里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他听到了主卧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听到了凪赤脚走在地板上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
他听到了冰箱门被打开，玻璃杯被放下，以及倒水的声音。
然后，脚步声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陆渊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居高临下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在他的身上来回扫视。他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保持着昏睡时的、均匀的呼吸节奏。
凪似乎在评估他的状态。良久，陆渊听到一声极轻的、似乎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啧”声。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走向了书房的方向。
门，被关上了。
直到确认安全后，陆渊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天花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与他年龄不符的狠戾。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在一个合格的主人眼中，一个暂时无法使用的工具，是没有被持续关注的价值的。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陆渊将自己的“病弱”伪装得天衣无缝。他会故意在走路时表现出踉跄，会在打扫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会将凪准备的食物吃得比平时更慢、更少。
他用这种方式，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多的、不被注意的观察时间。
而凪，似乎也默认了他这种半报废的状态。他不再像过去那样，用审视的目光追踪着陆渊的每一个动作。他更多的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或者，为他那些神秘的夜晚做准备。
终于，又是一个凪需要扮演“Morpheus”的夜晚。
陆渊像往常一样，沉默地为他准备好衣物。他的动作因为“病痛”而显得有些迟缓，但这正好成为了他最好的掩护。他看着凪在镜前戴上冰冷的银饰，看着他用那瓶充满诱惑气息的香水将自己包裹起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公寓的门被关上，那声熟悉的“咔哒”声，像一声发令枪，启动了他心中早已蓄势待发的计划。
陆渊没有立刻行动。
他先是将凪换下的衣物收好，放进洗衣机。然后，他开始了他日常的、仪式般的清洁工作。他擦拭地板，整理书架，将每一个物件都恢复到它们应在的位置。这是一种伪装，也是一种自我催眠。他用这种机械的、重复的劳动，来平复自己那颗因为即将到来的冒险而狂跳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墙上的古董挂钟，时针缓缓地指向了午夜。
陆渊知道，时机到了。
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走到玄关，换上了他进来时穿的那双破旧的运动鞋。然后，他从衣帽间里，找了一件凪几乎从不穿的、最简单的黑色连帽衫。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宽大，帽子几乎能遮住他的半张脸，这正好成为了他完美的伪装。
他站在门口，手放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鼓。
这是他来到这座公寓后，第一次主动地、未经允许地，要踏出这扇门。踏出去，意味着背叛和僭越。但留下来，则意味着永恒的无知和被动。
他选择了前者。
他轻轻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打开了门，然后闪身进入了那片死寂的、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他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确保它看起来和凪离开时一模一样。
当他乘坐电梯，重新回到城市喧嚣的地面时，一股久违的、混杂着汽车尾气和潮湿空气的味道，涌入了他的肺里。这种属于凡间的、肮脏的气息，让他感到一阵奇异的、近乎于“回家”的错觉。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无家可归。
他拉低了帽檐，将自己藏在阴影里，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跟踪。
他没有去追逐那辆车，而是根据他之前偷偷记下的地址，选择了另一条可以更快到达的、需要穿过几条小巷的徒步路线。他像一条游鱼，熟练地在城市的毛细血管里穿行。他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周围的每一个声音，每一道光线，都成为他判断方向和躲避视线的依据。
城市的夜晚，像一头光怪陆离的巨兽。陆渊穿梭在这头巨兽的血管里，周围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和模糊的人影。他曾经是这些人影中的一员，麻木地、为了生存而奔波。但现在，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异类，一个怀揣着黑暗秘密的潜行者。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
他不再是被动等待投喂的宠物。
他是一个猎人。
他正在追踪他的、唯一的猎物。
当他从最后一条阴暗的小巷里钻出来时，眼前豁然开朗。他已经抵达了那条极致奢华的商业街。这里的建筑风格充满了古典的韵味，每一家店的橱窗都像一个小型的艺术展，冰冷地展示着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他将自己隐藏在街道对面那些高大建筑的阴影里，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走得悄无声息。
终于，他看到了那栋没有任何明显招牌的、如同神殿般宏伟的建筑。以及，那辆他无比熟悉的、黑色的专车，正静静地停在门口。
陆渊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来早了。凪还没有到。
他立刻找了一个更隐蔽的角落，将自己完全藏匿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入口。
几分钟后，另一辆一模一样的黑色轿车，缓缓地驶来，停在了会所门前。
陆渊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车门被穿着得体侍者打开，凪从车上走了下来。在踏入那片灯火通明的区域时，凪的身上仿佛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他不再是那个公寓里冰冷疲惫的主人，他的每一个步伐，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甚至连他嘴角的微笑弧度，都散发着一种经过精心计算的、致命的魅力。
他就是“Morpheus”。
一个贩卖梦境的、夜晚的神祇。
陆渊站在黑暗中，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凪的身影消失在那扇由厚重黄铜打造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之后。
他没有再靠近。
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
那个名为“极乐世界”的地方。
那个属于“Morpheus”的、华美的、贩卖灵魂的地狱。
而他，这个来自地狱的闯入者，此刻正站在门外，凝视着另一座地狱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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