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渊将自己死死地钉在街角那片最浓重的、如同墨汁般化不开的阴影里。
他像一尊石化的、没有生命的雕像,唯一的“活物”,是他那双在帽檐下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他全身的感官,都被迫进行着一种极度扭曲的聚焦——所有的听觉、触觉、嗅觉都已退化,只剩下视觉,被磨砺成了一把最锋利的、足以穿透一切伪装的尖刀,死死地对准着那扇黄铜大门。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时间,早已失去了它作为标尺的意义,变成了一种黏稠的、缓慢流淌的、名为“等待”的液体,将他整个人都浸泡在里面,让他感到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刺骨的寒冷。
这寒冷,一部分来自于初冬夜晚那潮湿的空气,另一部分,则来自于他与那扇门之间,那条由光与暗、喧嚣与死寂、财富与贫穷所构成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马路对面,那座名为“Elysium”的建筑,像一头蛰伏在城市心脏地带的、优雅而贪婪的巨兽。它通体由打磨光滑的黑色大理石砌成,在夜色中并不张扬,却自有一种吞噬一切的、沉稳的气场。那扇巨大的黄铜门,就是这头巨兽的嘴。而从门内渗透出来的、温暖而迷离的金色光晕,以及隐约可闻的、如同心跳般低沉的爵士乐,则是它用来引诱猎物的、甜蜜的呼吸。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车身线条如同被月光打磨过的顶级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巨兽的嘴边。它的动作是如此平稳,仿佛不是在行驶,而是在一片看不见的水面上漂移。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位穿着考究的司机,他快步绕到另一侧,恭敬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一只擦得锃亮的、价值不菲的手工定制皮鞋,踏上了地面。
紧接着,一个男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陆渊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了。
那是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已经有了些许花白的痕迹,但这非但没有让他显得苍老,反而为他增添了一种经过时间沉淀的、从容的威严。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剪裁完美,衬得他身形挺拔。他没有那些暴发户式的油腻和张扬,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学者般的、温和的微笑。他的目光沉静而锐利,仿佛能轻易看穿人心。
这是一个真正的、身处权力金字塔顶端的掠食者。他不需要用声音和动作来彰显自己的地位,他只需要站在那里,他本身,就是权力的化身。
几乎就在他下车的同时,“Elysium”那扇沉重的黄铜大门,也从内部被无声地打开了。
一位穿着黑色燕尾服、身形微胖的经理,脸上堆着最热情、也最谦卑的笑容,快步迎了出来。他的腰弯成一个近乎九十度的、令人感到屈辱的弧度,对着那位客人说道:“藤堂先生,您来了。Morpheus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藤堂先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那是一种属于上位者,对下位者殷勤的、理所当然的接受。
他的目光,越过了经理的肩膀,投向了门内。
然后,陆渊看到了凪。
凪就站在门后那片温暖的金色光晕里。他已经换下了出门时那件线条凌厉的风衣,只穿着那件领口开得极低的黑色真丝衬衫。柔和的灯光,像是给他的身体和面容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不真实的圣光。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深色衬衫的映衬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暖光下,也褪去了平日里的冰冷和空洞,变得像两块被融化了的、温润的蜜糖。
他不再是那个舞台上绝望的神,也不是那个公寓里冷漠的主人。
他是“Morpheus”。
一个完美的、被精心打造出来的、用来满足一切**的梦境化身。
陆渊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开始一阵阵地抽痛。他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他要将这地狱般的一幕,完整地、一帧不漏地,全部刻进自己的视网膜里。
他看到凪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于芭蕾舞演员般的优雅,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那位藤堂先生的面前。
然后,凪笑了。
那个微笑,像一根无形的、烧得滚烫的钢针,在出现的瞬间,就狠狠地、精准地,刺穿了陆渊的眼睛,贯穿了他的大脑,最终,深深地扎进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那不是陆渊见过的任何一种笑容。
不是凪在舞台上,对着无数狂热的信徒时,露出的那种混合了悲悯与嘲弄的、神明般的微笑。
不是他在极度疲惫时,嘴角勾起的那抹带着自我厌弃的、冰冷的弧度。
甚至不是他在看到自己因为嫉妒而失控时,眼中闪过的那丝愉悦的、残忍的笑意。
这是一个全新的、陆渊从未获得过的、也从未想象过的微笑。
那个微笑里,带着一种极致的“温顺”。他微微垂下了眼帘,那长而卷翘的睫毛,像两把脆弱的、颤抖的蝶翼,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了一小片柔和的阴影。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他身上所有尖锐的、带刺的部分,都在瞬间被磨平了。他收起了所有的爪牙,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像一头被彻底驯服的、美丽的野兽,向自己的主人,露出了最柔软、最脆弱的脖颈。
而与这份温顺一同出现的,是一种刻入骨髓的“妩媚”。他的嘴角,向上扬起了一个经过精密计算的、完美的弧度。那弧度多一分则显谄媚,少一分则显疏离。他的眼神,隔着那层蝶翼般的睫毛,若有若无地、像羽毛般轻轻地,扫过藤堂先生的脸。那眼神里没有**,却比任何**的**都更加勾人。它像一个精致的、包裹着剧毒的诱饵,承诺着一场最极致的、最危险的欢愉。
温顺与妩-媚,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凪的脸上,被完美地、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致命的、只为取悦眼前这个男人而存在的、独一无二的魅力。
这是一种表演。陆渊的理智,疯狂地对他嘶吼着。这只是一场昂贵的、虚假的、训练有素的表演。
可是,他的心脏,却完全不听理智的使唤。
那份被他死死压抑在心底的、名为嫉妒的黑色岩浆,在看到那个微笑的瞬间,彻底爆发了。它冲破了所有的堤坝,烧毁了所有的理智,以一种毁天灭地的姿态,将他的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焦黑的、充满了硫磺气味的废墟。
为什么?
他凭什么能得到这样的微笑?
凭他身上的那件羊绒大衣?凭他手腕上那块价值连城的手表?还是凭他那副道貌岸然的、属于成功者的面孔?
陆渊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直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让他从那股毁灭的冲动中,找回了一丝濒临崩溃的理智。
他想起自己得到过的东西。
一个冰冷的雨夜,一包未开封的香烟,一把没有温度的钥匙。
一句“来给我当条狗”的命令。
一份被无视的早餐,一次高烧后被丢在地上的、冰冷的药片。
以及,无数个充满了嫌恶、不耐烦、和绝对控制的、冰冷的眼神。
他从未得到过凪的一个微笑。一个都没有。
原来,凪不是不会笑。他只是,不会对他笑。
原来,凪的温柔,是有价格的。只是他,付不起。
这个认知,比任何殴打和饥饿,都更让陆渊感到痛苦。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彻底的、无能为力的绝望。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扒在玻璃窗上的、肮脏的乞丐,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宝物,在温暖的房间里,对别人展露着最动人的光彩。而自己,只能在窗外这片寒冷的、黑暗的冰天雪地里,慢慢地、一点点地,冻结成冰。
藤堂先生似乎对凪的微笑非常满意。他伸出手,用一种带着一丝赞赏、却又充满了占有意味的动作,轻轻地、用指背碰了碰凪的脸颊。
那是一个极其轻微的、一触即分的触碰。
但陆-渊的眼睛,却像被灼伤了一般。
他看到凪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僵硬的停顿。但随即,他就用一个更加温顺的、几乎无法察见的、微微侧过脸的动作,迎合了这个触碰。
然后,藤堂先生收回了手,满意地转身,在经理的引领下,向那扇黄铜大门走去。
凪则像一个最完美的、最忠实的影子,沉默地、顺从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当那扇沉重的黄铜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所有光和声音的瞬间,陆渊感觉自己世界里的最后一丝支撑,也随之轰然倒塌了。
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他的灵魂,已经碎了。
那个虚假的、温顺而妩-媚的微笑,像一根淬了剧毒的、永远也无法拔出的刺,深深地、永远地,留在了他的心里。
它会生锈,会腐烂,会流出黑色的毒液,将他的心脏,也一同腐蚀成一片糜烂的、永不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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