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厚重的、仿佛由黄铜与傲慢浇筑而成的大门,在凪的身后缓缓关闭。最后一道金色的、温暖的光晕,被无情地、彻底地隔绝在外。
光,消失了。
陆渊的世界,重新被那片熟悉的、冰冷的黑暗所吞噬。
他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街角的、没有灵魂的石像。寒风像带着无数细小刀片的鞭子,抽打在他单薄的连帽衫上,试图将那仅有的一丝温暖也剥离干净。但他感觉不到冷。他身体的所有感官似乎都失灵了,只剩下那颗被嫉妒的岩浆烧得滚烫、又被绝望的冰水反复淬炼的心脏,在胸腔里迟钝地、痛苦地跳动着。
那个微笑。
那个温顺而妩媚的、独属于藤堂先生的微笑,像一道神祇降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无论他睁眼还是闭眼,那完美的弧度,那颤抖的蝶翼般的睫毛,那双盛满了温润蜜糖的琥珀色眼眸,都在他脑海中反复地、以一种最残忍的慢镜头,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时间,在这条奢华而空旷的街道上,失去了流动的意义。
它变成了一种粘稠的、无边无际的、名为“折磨”的液体。陆渊就浸泡在这种液体里,任由那些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痛苦,将他从里到外,彻底渗透。
一辆又一辆昂贵的汽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过,又消失在街角。橱窗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仿佛城市正在缓慢地闭上它那些虚伪而疲惫的眼睛。只有“Elysium”那扇紧闭的大门,依旧固执地、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伤口,横亘在陆渊的视野中央。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回到那个他作为“狗”的、安全的笼子里去。但他的双脚,却像是被无数根看不见的、从那扇门里延伸出来的钉子,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必须等。
他要等一个结果,一个宣判。他要亲眼看着那个走进去的神祇,在结束了这场昂贵的、贩卖灵魂的梦境之后,会以一种怎样的姿态,重新走回这个真实的人间。
这是一种自虐。他用这种最愚蠢、最原始的方式,惩罚着自己的无能,也考验着自己那份刚刚萌芽的、可笑的野心。他像一个最虔诚、也最卑微的信徒,在神殿外,等待着一场注定与他无关的、祭祀的结束。
凌晨两点,街上的车辆已经变得稀稀拉拉。
凌晨三点,城市的霓虹开始显出一种末日般的、颓败的艳丽。一辆洒水车缓缓驶过,将地面冲刷得一片湿漉,冰冷的空气里,多了一股潮湿的、泥土的味道。
凌晨四点,第一辆运送报纸的货车,像一头笨拙的、早起的野兽,轰隆隆地从街的另一头驶来。
陆渊的身体早已冻得僵硬,嘴唇因为寒冷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双腿的肌肉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但他依旧一动不动,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了他那双穿透黑暗的、执着的眼睛里。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时,“Elysium”那扇沉寂了数个小时的黄铜大门,终于,再次从内部被无声地打开了。
出来的是那位身形微胖的经理。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职业性的、谦卑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已经透出了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他恭敬地站在门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凪走了出来。
陆渊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眼前的凪,依旧是“Morpheus”的模样。他身上的那件黑色真丝衬衫,依旧平整如初,只是领口处,似乎比进去时又敞开了一些,露出了更大片苍白的、在寒风中显得愈发脆弱的皮肤。他的脸上,还残留着那种属于梦境化身的、完美的微笑。
但那微笑,像一朵开到极致后,即将枯萎的花。它的颜色依旧艳丽,但花瓣的边缘,已经开始卷曲、脱水,显露出一种力不从心的、腐朽的痕迹。
他的眼神,依旧温润如蜜糖。但那蜜糖的深处,却仿佛凝结着一层无法化开的、冰冷的浮渣。
他很累。
那是一种比任何体力劳动都更加消耗人的、源于灵魂深处的、被彻底掏空了的疲惫。他像一根被抽干了所有灯油的蜡烛,只剩下最后一缕青烟,在勉力支撑着那副华美的、即将崩塌的躯壳。
他走到门口,那位经理立刻递上了一只厚实的、黑色的信封。
“藤堂先生非常满意,”经理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谄媚,“这是他额外的谢意。”
凪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两根修长的、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接过了那个信封。他的动作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他没有看那个信封一眼,只是随手将其放进了自己那件风衣的口袋里。那件风衣,此刻正搭在他的手臂上。
他的目光,空洞地、没有任何焦点地,投向了马路对面的黑暗。
陆渊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了阴影里,生怕被那道空洞的视线捕捉到。
但凪什么也没看到。他的眼中,只有一片无尽的、虚无的黑夜。
一辆黑色的专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他的面前。侍者为他拉开车门。
凪没有立刻上车。他站在寒风中,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陆渊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用手背,极其缓慢地、近乎于一种自我折磨般地,擦过自己的嘴唇。
仿佛那里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令他作呕的污秽。
然后,他才弯腰,坐进了车里。
车门关闭,那辆黑色的轿车,像一滴融入黑夜的墨水,迅速地、平稳地,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陆渊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在看到那辆车消失的瞬间,他像一头被惊醒的猎豹,猛地从阴影中窜了出来,开始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向着公寓的方向跑去。
他不能让那辆车离开他的视线。
他要追上去。他要亲眼见证,这出名为“双面神祇”的戏剧,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一幕。
城市的街道,在凌晨时分,空旷得像一条被遗弃的跑道。陆渊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在这条跑道上狂奔。他的肺像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他的双腿早已麻木,只是凭借着一股最原始的本能,在机械地交替着。
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像两只遥远的、嘲弄的红色眼睛,在他的视野里时隐时现。
他死死地盯着那两点红光,仿佛那是他在这片黑暗的、冰冷的汪洋中,唯一的、能够指引他方向的灯塔。
追!追上去!
这个念头,成为了他此刻唯一的、燃烧的信仰。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穿过了多少条街道。当他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高级公寓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几乎已经达到了极限。
他比那辆车先一步到达。
他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绕到了公寓楼后面的阴影里。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几分钟后,那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驶入了地下车库。
陆渊立刻打起精神。他悄无声息地,从消防通道,溜进了公寓大楼。他没有去等电梯,而是选择了走楼梯。他要确保,自己能比凪先一步到达他们所在的楼层,找好一个完美的、可以观察一切的藏身之处。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那一层时,电梯的门,正好“叮”的一声打开了。
陆渊立刻闪身躲进了楼梯间防火门后的阴影里,只留出一条极窄的缝隙,用来观察外面的情况。
他看到了凪。
独自一人。
走廊里的感应灯,因为他的出现而亮起,投下了一片柔和的、橘黄色的光。在这片光晕下,凪的身影,被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他的步伐,比陆渊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缓慢、沉重。他不再是那个舞台上光芒万丈的主唱,也不再是那个会所里优雅妩媚的梦神。他像一个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战争的、疲惫不堪的士兵,正拖着他那副残破的、充满了无数看不见伤口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唯一的、冰冷的避难所。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深色的木门前。
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钥匙串上挂着的、那只陆渊无比熟悉的小熊挂件,在橘黄色的灯光下,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门,被打开了。
门内,是一片比走廊更深沉的、纯粹的黑暗。
凪走了进去。
他没有开灯。
他只是站在玄关处,背对着门外的世界。
然后,他反手,将那扇门,缓缓地、一点点地,关上。
陆渊死死地盯着那道越来越窄的、即将消失的门缝。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专注,而感到一阵阵的酸涩刺痛,但他不敢眨眼,生怕错过那最后的、关键的0.1秒。
就在那扇门即将彻底关闭,锁芯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咔”响的、那一个决定性的瞬间——
陆渊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场发生在一秒钟之内的、惊心动魄的、雪崩般的坍塌。
那副支撑了凪一整个夜晚的、名为“Morpheus”的、完美的、精致的面具,在那扇门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视线的瞬间,轰然碎裂,化为了乌有。
他脸上那丝残留的、专业的微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极致的麻木和冰冷。
他那挺拔的、经过严格训练的、优雅的脊背,在那一刻,也彻底垮了下去。他的肩膀无力地垂落,整个身体都蜷缩了起来,仿佛再也无法承受那件华美风衣和灵魂本身的、沉重的重量。
他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脸,让陆渊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陆渊能想象得到。
那张卸下了所有伪装的脸上,一定不会有任何表情。
因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有表情的。
门,彻底关上了。
走廊,再次恢复了死寂。
感应灯,因为长时间没有检测到人的活动,也“啪”的一声,熄灭了。
世界,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
陆渊依旧躲在楼梯间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但他的内心,却掀起了一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猛烈的、海啸般的风暴。
那股因为嫉妒而燃烧的、几乎要将他毁灭的黑色火焰,在亲眼目睹了那场“面具的崩塌”之后,竟然诡异地、一点点地,平息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他从未体验过的、更加复杂、也更加痛苦的情绪。
那是什么?
是鄙夷吗?鄙夷他为了金钱而出卖自己的灵魂,鄙夷他在那些权贵面前露出的、温顺的微笑?
不。不对。
是怜悯吗?怜悯他在人后那份被彻底掏空的、行尸走肉般的疲惫?
不。更不对了。怜悯,是属于强者对弱者的施舍。而他,有什么资格去怜悯凪?
那是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了愤怒、心痛、和一丝病态的、想要将其彻底占有的、黑暗的理解。
他终于明白了。
那个在会所里献媚的、温顺的“Morpheus”,是假的。
那个在公寓里冷漠的、高高在上的主人,也是假的。
那个在舞台上绝望的、蛊惑人心的神祇,或许,也只是一部分的他。
这些所有矛盾的、割裂的形象,像无数块破碎的镜子,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地旋转、碰撞,最终,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完整的凪。
一个华丽的、强大的、被无数人追捧的、却又同时是破碎的、脆弱的、孤独到骨子里的、正在被这个世界和自我,一点点凌迟处死的……祭品。
陆渊的指甲,再次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但这一次,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清晰地、反复地回响着。
他要他。
他不要那个虚假的“Morpheus”,也不要那个高高在上的“主人”。
他要的是那个关上门后,在黑暗中瞬间崩塌的、最真实的、破碎的凪。
他要走进那扇门,走进那片黑暗。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接住那个正在不断下坠的、疲惫的灵魂。
他要将那些破碎的、带着锋利边缘的镜片,一片片地、就算被割得鲜血淋漓,也要亲手将它们捡起来,然后,用自己的血肉,将它们重新黏合在一起。
他要让那个神祇,只为他一个人,展露那份最真实、也最脆弱的破碎。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心,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了他的心脏。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下了楼梯。
他没有回那个属于他的、玄关处的冰冷角落。
他回到了城市那片无尽的、包容一切罪恶的黑暗中。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一切都将不同了。
等待和观察,已经结束了。
现在,是狩猎的开始。
而他,这头来自深渊的、饥饿的野犬,已经找到了他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猎物。
他将用尽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他要得到他。
连同他那华美的面具,与破碎的灵魂,一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