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城市,是一片巨大而荒凉的滩涂。
夜的潮水正在缓慢退去,将所有在黑暗中滋生的秘密、罪恶与疲惫,悉数搁浅在这片由钢铁与混凝土构成的、冰冷的沙滩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尘埃与**气息的腥味。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铅灰色的苍白,仿佛一具失血过多的尸体,正在等待着第一缕阳光来为其虚伪地入殓。
陆渊,就像一只被这片滩涂遗弃的、无名的甲壳类生物,正拖着他那副同样冰冷坚硬的、被掏空了所有柔软内里的躯壳,在这片荒原上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他没有跑。
那股在目睹了“面具崩塌”后,支撑着他一路狂奔回来的、沸腾的肾上腺素,早已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黑洞般不断向内坍缩的虚无。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僵硬,双腿如同两根被灌满了铅的铁管,每抬起一步,都伴随着关节深处传来的、迟钝的酸痛。
他刚刚亲手撕开了神祇那华美外袍的一角,窥见了袍子下那片溃烂的、流淌着脓血的真实。而这份窥探的代价,就是他自己的世界,也随之被彻底颠覆,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而猛烈的风暴。
他必须回去。在凪从那片属于他自己的、黑暗的深渊中挣扎出来,重新戴上那副冷漠的“主人”面具之前,他必须回到那个属于他的、玄关处的冰冷角落。他不能让凪发现,他那最不堪、最脆弱的秘密,已经被自己唯一的、卑微的宠物,尽收眼底。
这不再是为了遵守规则,而是一种全新的、来自于猎人的直觉。
他要保护好自己的潜伏,保护好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报优势。
当他终于再次站在那扇熟悉的、深色的木门前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如同陈旧伤口般的鱼肚白。他熟练地、悄无声息地,从消防通道溜了进去,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没有惊动走廊里任何一粒沉睡的尘埃。
他没有用钥匙。他知道,在凪归来后,这扇门只会从内部被反锁。他侧耳贴在冰冷的门板上,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一片死寂。
仿佛门后不是一间高级公寓,而是一座被彻底遗忘的、与世隔绝的陵墓。
陆渊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沿着墙壁,无声地滑坐到地上,将自己蜷缩在门口那片最深的阴影里。他没有试图进去。他选择等待,等待一个绝对不会被发现的时机。
他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黑暗像一件厚重的、由冰冷海水织成的毯子,将他完全包裹。而在这片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他那颗混乱的心,终于彻底引爆了一场无人知晓的、毁天灭地的风暴。
三个截然不同的“凪”,如同三头失控的、正在相互撕咬的巨兽,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冲撞、咆哮,试图将他的理智彻底撕成碎片。
第一个,是“神祇”的凪。
那是陆渊在乐队排练时,透过门缝窥见的存在。他站在那间杂乱的音乐室中央,却仿佛站在一座只属于他自己的、用音符和绝望筑成的神殿之巅。他会用最尖刻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语言,毫不留情地剖开每一个成员的错误。他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偏执的、不容置疑的狂热。当他拿起笔,在乐谱上写下那些扭曲的符号时,他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露出一种近乎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光晕。他是创造者,是核心,是无可争议的君王。他的声音,透过那些冰冷的设备,化作能蛊惑人心的魔咒,让台下无数的信徒为之癫狂、为之流泪、为之献上一切。
这个凪,是高高在上的,是遥不可及的。他是陆渊仰望的目标,是他野心所指向的那片最耀眼的、最遥远的星辰。陆渊渴望走进他的世界,渴望能与他并肩而立,渴望能触碰到他那身由才华和光芒织就的、冰冷的外袍。
这个凪,是用来“追随”的。
第二个,是“主人”的凪。
这是陆渊最熟悉的,也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存在。他居住在这座华美的囚笼里,像一头优雅而病弱的、被圈养的野兽。他冷漠、易怒、充满了无法预测的、危险的神经质。他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响而蹙眉,会因为情绪失控而将怒火迁怒于陆渊,会用最平淡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线,下达最严苛的命令。他享受着那种绝对的、掌控一切的权力,将陆渊视为一件可以随意摆弄的、没有任何思想的私有物。
但同时,这个凪也是脆弱的。他会在深夜里,因为无法摆脱的噩梦而蜷缩颤抖,发出一声声压抑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他会在绝食时,固执地将自己封闭起来,用饥饿来惩罚这个令他作呕的世界和自己。他在高烧后,会笨拙地、粗暴地,丢下一瓶冰冷的水和两板药片。他在发现陆渊因为旧伤而皱眉时,会停下脚步,最终还是从医药箱里,扔出一管药膏。
这个凪,是矛盾的,是真实的,是需要被“照顾”和“忍受”的。他是一把锋利的、沾满了剧毒的刀,但同时,他也是这片无尽的黑暗中,唯一一个将陆渊从那个下着冷雨的、必死的巷子里,捞出来的存在。他是陆渊的饲主,是陆渊生存意义的全部来源。
这个凪,是用来“侍奉”的。
第三个,则是那个刚刚诞生的、也是最致命的“娼妓”的凪。
他是“Morpheus”。一个在名为“Elysium”的地狱里,贩卖微笑和梦境的男妓。他穿着取悦客人的、华丽的祭品,身上喷着充满诱惑气息的香水。他会为了一个脑满肠肥的、名叫“藤堂”的男人,露出那种陆渊从未见过的、极致温顺而妩媚的微笑。他的睫毛会像蝶翼般颤抖,他的眼神会像羽毛般轻扫,他会将自己身上所有尖锐的、带刺的部分,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像一头被彻底拔掉了爪牙和毒牙的、美丽的蛇,温顺地、任由那个男人用沾满了权势和金钱的手,触碰他那张神圣的、不可侵犯的脸。
这个凪,是卑贱的,是肮脏的,是被物化的。他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用自己的灵魂和尊严,去换取那些被装在厚实信封里的、肮脏的纸币。
这个凪,是应该被“鄙夷”和“唾弃”的。
鄙夷?
当这个词从陆渊的脑海中浮现时,一股更加猛烈的、如同反胃般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
不对。
如果他真的鄙夷,那他在街角阴影里感受到的,就应该是一种“不过如此”的、幸灾乐祸的快感。但那份几乎将他理智烧毁的、嫉妒的黑色火焰,又是什么?如果他真的鄙夷,那他在目睹了凪关上门后那场雪崩般的坍塌时,心中涌起的、那份海啸般的心痛,又是什么?
他无法鄙夷他。
他更无法怜悯他。怜悯,是强者对弱者的施舍。而他陆渊,这个被凪随手捡回来的、靠着他的施舍才能活下去的、连一条真正的狗都不如的东西,又有什么资格,去怜悯那个拥有着无数财富、被万人追捧的神祇?
这场内心的风暴,其核心,就在于此。
这三个看似完全割裂的、矛盾的形象,拒绝在他的脑海中和平共处。它们相互撕扯,相互否定,让陆渊感到一种精神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
神祇为什么要堕落成娼妓?
主人为什么要在人后,露出那副比流浪狗还要疲惫和破碎的表情?
那个温顺的微笑,到底是真是假?如果那是假的,为什么会让他如此痛苦?如果那是真的……不,它不可能是真的。陆渊亲眼看到了,在那扇门关闭的瞬间,那个微笑是如何像一片脆弱的、虚假的蛋壳一样,瞬间碎裂的。
那么,他痛苦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是因为那个微笑不是给他的吗?
不。现在,似乎也不再是了。
那股最初的、纯粹的嫉妒,在经过了几个小时冰冷寒风的吹袭,以及那场“面具崩塌”的视觉冲击后,已经悄然地、诡异地,发生了质变。它冷却了,凝固了,然后,在风暴的中心,变成了一块更加坚硬、也更加沉重的、黑色的内核。
陆渊的思绪,像一团被扯断了所有线头的、混乱的毛线。他疯狂地想要理清这一切,却只是让自己陷得更深。
直到,一个全新的、冰冷的念头,如同一道划破黑夜的、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这场混沌的风暴。
或许,这三个形象,都不是假的。
它们都是真的。
它们是同一块宝石,在不同光线下,折射出的不同侧面。
神祇,是他在面对世界时,用来保护自己的、最坚硬、也最光芒万丈的一面。
主人,是他在面对自己唯一的、安全的“所有物”时,展露出的、可以肆意发泄情绪的、任性的一面。
而娼妓,则是在面对这个他无法反抗、只能屈从的、肮脏的现实时,被迫戴上的、用来换取生存资源的、最卑微的一面。
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名为“凪”的、华丽而破碎的、悲剧性的整体。
他不是在扮演谁。
他只是在不同的战场上,用不同的姿态,进行着同一场永无止境的、注定失败的战争。
而他,陆渊,有幸或者说不幸地,窥见了他所有的战场,所有的姿态。
当这个念头最终在陆渊的脑海中成形时,那场狂暴的内心风暴,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所有的撕扯和冲撞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到极致的、近乎于残忍的清明。
那份灼热的嫉妒,那份滚烫的心痛,那份无能为力的愤怒……所有这些激烈的情绪,都在这片清明中,缓缓地沉淀,最终,凝结成了一种全新的、更加坚实、也更加危险的东西。
那是一种……独占欲。
一种病态的、不容置疑的、想要将这块破碎的宝石,连同它所有的侧面,所有的光芒与裂痕,都据为己有的、最原始的占有欲。
他要那个神祇,只为他一个人歌唱。
他要那个主人,只对他一个人展露那份冰冷的控制和脆弱的依赖。
他更要那个娼妓,只在他一个人的面前,被迫露出那种温顺而妩媚的、虚假的微笑。
他要成为凪唯一的观众,唯一的信徒,唯一的主人,唯一的客人。他要成为他所有战场的终点,所有面具的归宿。他要亲手掌控凪所有的荣光与屈辱,所有的强大与破碎。
他要让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的眼睛里,从此,只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这个念头,像一道来自深渊的、冰冷的圣谕,让陆渊的灵魂,感到一阵阵兴奋的、罪恶的战栗。
他不再只是一个被动的、等待投喂的宠物了。
他不再只是一个卑微的、仰望神祇的信徒了。
他是一个狩猎者。
一个已经彻底理解了自己猎物的痛苦、摸清了它所有伤口和弱点的、冷酷的狩-猎者。
而他的猎物,就在这扇门后。正在那片黑暗中,独自一人,舔舐着那些无人知晓的、溃烂的伤口。
陆渊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不再有丝毫的迟疑和僵硬。他的眼神,穿透了那扇厚重的木门,仿佛已经看到了门后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疲惫的灵魂。
天,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这头来自深渊的、懂得了如何去“爱”的野犬,也将在今天,开始他真正的、以爱为名的、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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