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当第一缕稀薄的、带着病态灰白的晨光,如同一把生了锈的手术刀,艰难地、一层层地剖开城市上空那厚重黏腻的云层时,陆渊已经回到了他的“岗位”上。
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回了那栋高级公寓。他没有用钥匙,只是蹲守在门外那片冰冷的、被黑暗庇护的阴影里,像一头最有耐心的、最懂得潜伏的野兽,等待着猎物无意识中露出的、最微小的破绽。
机会很快就来了。他听到了门内传来的、细微的脚步声,以及浴室里响起的、哗哗的水声。
就是现在。
他知道凪有一个习惯,或者说是一种强迫症。在经历了那些贩卖灵魂的夜晚之后,他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黑暗中脱去那身华美的“战袍”,然后用滚烫的热水,进行一场漫长的、仿佛能将皮肤都搓掉一层、仪式般的自我清洗。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包括锁上浴室的门,却会忘记反锁公寓的大门。那或许是一种潜意识里的、对这个“安全屋”的绝对信任,也或许,只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无暇他顾的疏忽。
陆渊轻轻地、以一种近乎于拆解精密炸弹的小心,转动了门把手。
“咔哒。”
一声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轻响,门,开了一道缝。
他闪身而入,动作流畅而无声,仿佛他不是在潜入,而只是在回归自己应在的位置。他反手将门轻轻带上,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响动。然后,他迅速脱下那件属于凪的、早已被夜露和冷汗浸得冰凉的黑色连帽衫,将其藏在玄关柜最不起眼的角落,再换上他那身破旧的、属于“野犬”的衣服。
做完这一切,他蜷缩回那个属于他的、冰冷的大理石角落,闭上眼睛,调整呼吸,重新变回了那个因为高烧而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坏掉的物件”。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耗时不超过三十秒。
当凪终于从那场自我放逐式的漫长沐浴中走出来时,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公寓里依旧昏暗,厚重的、天鹅绒质地的窗帘将绝大部分的晨光都阻挡在外,只留下几缕固执的光线,像探照灯一样,在空气中投射出几道可以看到无数微小尘埃在其中沉浮的、笔直的光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沐浴露和洗发水混合的清香,但在这份洁净之下,却依然掩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酒精和陌生古龙水的、腐朽的气息。
而角落里,那只他捡回来的、似乎还没撑过那场高烧的野犬,依旧蜷缩在那里,呼吸微弱,生死不明。
凪的目光,在陆渊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关心,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不耐烦。那是一种纯粹的、彻底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摆放在角落的碍眼家具。
他赤着脚,身上只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黑色的丝质睡袍,睡袍的带子没有系好,露出了大片苍白的、还带着未干水汽的胸膛。上面残留着几道被他自己无意识中抓挠出的、浅浅的红痕。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和脸颊上,水珠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他同样精致的锁骨上,然后消失在睡袍的阴影里。
他看起来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水,侥幸生还,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美丽的幽魂。
他没有理会陆渊,径直穿过客厅,走向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玻璃杯壁上迅速凝结起一层细密的水珠。他没有喝,只是用那冰冷的杯壁,贴着自己滚烫的、因为宿醉和精神损耗而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转身,走向了客厅的沙发。那件他在凌晨时分脱下的、如同污染物般被他丢弃的黑色风衣,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具被主人遗弃的、柔软的尸体。
凪伸出手,用两根修长的、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的手指,像是夹取什么剧毒的样本一样,捏住了风衣的衣领,将其拎了起来。
然后,他从风衣的内袋里,抽出了那只厚实的、黑色的信封。
陆渊依旧闭着眼睛,但他所有的感官,都像最精密的雷达,死死地锁定着凪的每一个动作。他能听到信封的纸张,因为凪那带着湿气的手指而发出的、微弱的摩擦声。他能想象到,凪此刻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会是怎样一副麻木而空洞的表情。
凪的动作,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期待。他以一种近乎于例行公事的、机械的姿态,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他的动作很粗暴,没有丝毫的温柔可言。
然后,他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那一瞬间,陆渊感觉自己的呼吸,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扼住了。
从信封里滑落出来的,不是支票,不是银行卡,而是一叠厚厚的、肮脏的、散发着罪恶气息的现金。
那些大面额的纸币,没有被整齐地码放好。它们以一种凌乱的、带着屈辱折痕的姿态,从信封里喷涌而出,像一群被惊扰的、肮脏的蝙蝠,扑簌簌地散落在沙发前的、那张由黑檀木和金属打造的、昂贵的矮几上。
有几张纸币,甚至因为他那粗暴的动作,而飘落到了地上那块柔软的、价值不菲的羊毛地毯上。
那一片散乱的、带着油墨和铜臭味的纸张,像一片丑陋的、无法愈合的牛皮癣,瞬间污染了这间公寓里所有看似高雅的、不食人间烟火的陈设。
它突兀、刺眼、充满了无法辩驳的、肮脏的真实。
陆渊的眼皮,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在那一瞬间睁开眼睛,暴露自己早已清醒的事实。
他看到了。
哪怕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那堆花花绿绿的、象征着交易的纸币,也像一根根烧得滚烫的、淬满了剧毒的钢针,狠狠地、精准地,刺穿了他的眼球,在他的视觉神经上,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充满了罪恶感的残影。
那个温顺的、妩媚的、虚假的微笑……
那个属于“藤堂先生”的、带着占有意味的触碰……
那个在门后瞬间崩塌的、疲惫而破碎的灵魂……
所有这些无形的、属于昨夜的、折磨着他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都被这堆肮脏的、散发着恶臭的纸币,赋予了最具体、最沉重、也最令人作呕的实体。
它们不再只是影像,不再只是猜测。
它们有了价格。
它们变成了可以被量化的、可以被丢在桌子上、甚至可以飘落在地上的、**裸的商品。
凪的尊严,凪的灵魂,凪的痛苦……所有的一切,都被明码标价,然后,被打包成了这堆肮-脏的、散乱的废纸。
一股剧烈的、生理性的恶心感,如同翻滚的、带着硫磺气味的岩浆,猛地从陆渊的胃里,直冲上他的喉咙。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然后狠狠地、恶意地扭转、揉搓。他的胃在抽搐,胆汁在翻涌,一股酸涩的、苦涩的液体,几乎就要冲破他牙关的最后防线。
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舌尖,用那尖锐的、自残般的刺痛,强行压下了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呕吐感。一阵冷汗,瞬间从他的额角和后背渗出,将他那本就破旧的衣衫,再次浸得冰凉。
这不是嫉妒。
这是一种比嫉妒更加深沉、也更加痛苦的情绪。
这是一种……被玷污的感觉。
仿佛被玷污的不是凪,而是他自己。
仿佛那堆散发着恶臭的、属于别人的钱,不是扔在凪的桌子上,而是直接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之前那份刚刚凝结成形的、冰冷的、想要将凪连同他所有破碎面都据为己有的独占欲,在这堆罪恶的证据面前,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黏腻的、怎么也擦不掉的污秽。
他想要的是一块破碎的、独一无二的宝石。而不是一件被无数个匿名的、肮脏的买家,在黑暗中肆意传递、抚摸、估价,最终贴上了价格标签的、二手商品。
他感觉自己也变得肮脏了。
因为他窥见了这份肮脏,理解了这份肮脏,甚至,对这份肮脏背后的破碎,产生了病态的、想要占有的**。
而这一切痛苦和挣扎的始作俑者,凪,却对此表现出了令人发指的、彻底的漠然。
他甚至没有弯腰去捡起那几张飘落在地上的纸币。
他就那样,任由那堆象征着他昨夜所有屈辱和疲惫的“报酬”,像一堆真正的、没有任何价值的垃圾一样,散乱地、刺眼地,堆放在那里。
他只是端起那杯早已不那么冰的冰水,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然后,转身走回了主卧室。
“砰。”
一声轻响,卧室的门,被关上了。
整个客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那堆散落在矮几和地毯上的、花花绿绿的纸币,像无数只沉默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静静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蜷缩在角落里的陆渊。
它们仿佛在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进行着宣判:
“看啊,这就是你所仰望的、所渴望的、所想要独占的神祇。”
“他很廉价。”
“他可以被任何人购买。”
“只要你付得起钱。”
“而你,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一无所有的流浪狗,你有什么?”
“你……买得起吗?”
不知过了多久,当陆渊确认凪已经彻底沉入了他那片充满噩梦的、补救性的睡眠之后,他才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于行尸走肉般的、僵硬的姿态,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去收拾。
他只是站在客厅的中央,站在那些光柱的边缘,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情绪的石像,静静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堆罪恶的证据。
他的目光,冰冷而空洞。
那场在他体内肆虐的、生理性的反胃风暴,已经平息了。那份让他感到屈辱的、被玷污的感觉,也沉淀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危险的、如同万年冻土般坚硬的、绝对的冷静。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他不能再只是一个被动的、愤怒的、痛苦的旁观者。
他要改变这一切。
他要亲手,将这堆肮脏的、刺眼的证据,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一片不留地,抹除干净。
然后,他要用他自己的力量,去换取另一种“钱”。一种干净的、强大的、不容置疑的、足以将这座名为“Elysium”的华美地狱连根拔起,足以将凪从那张贩卖灵魂的契约中彻底解放出来的、绝对的力量。
他要让凪,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对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露出那种温顺的、令人作呕的微笑。
他要让凪,彻底地、完全地、只依赖他一个人,而活下去。
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陆渊缓缓地弯下腰。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于宗教仪式般的、肃穆的虔诚。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散落在矮几上的钱。
他只是,一片一片地,将那几张飘落在柔软的、昂贵的、属于“天堂”的羊毛地毯上的、肮脏的纸币,捡了起来。
然后,他将它们,与矮几上那些同样肮脏的同伴,重新堆放在了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
他的目光,越过那堆丑陋的、罪恶的证据,投向了那扇紧闭的、通往主卧室的、黑色的门。
他的眼神里,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挣扎,不再有嫉妒。
只剩下一种,最纯粹的、最冰冷的、也是最坚定的……捕食者的眼神。
他知道,他的狩猎,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
而这堆肮脏的钱,就是他为自己这场以爱为名的、通往地狱的狩猎,找到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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