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无声的、在餐桌两端隔空交锋的对视,像一根被悄然抽掉的积木,彻底打破了囚笼内部那份脆弱而扭曲的平衡。
空气,变了。
凪变得愈发沉默,也愈发易怒。他像一头领地被无形之物侵犯了的、神经质的猫科动物,浑身的每一根毛发都竖立着,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敌意。他不再将陆渊视作一件可以忽略不计的家具。他开始重新“审视”他,用一种探究的、带着冷酷和烦躁的目光,试图从那张麻木的面具之下,找出那丝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冒犯性的变化的根源。
他会故意在深夜里,将一杯滚烫的咖啡“不小心”打翻在陆渊正在擦拭的地板上,然后站在一旁,冷漠地观察着他如何处理那一片狼藉。他会毫无预兆地,在陆渊准备餐食时,突然更改所有的菜单,要求一些食材库里根本没有的、繁琐的菜式。他甚至会重新捡起那些早已被他厌倦的、属于主人的权力游戏,在半夜突然要求陆渊必须像一尊真正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卧室的门外,直到他睡着为止。
他在试探。他在挑衅。他试图用这些旧的、拙劣的手段,重新确立自己的权威,逼迫那只他捡回来的、似乎生出了异心的野犬,重新变回那副他所熟悉的、温顺而畏惧的模样。
但,一切都失败了。
陆渊,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冰冷的顽石。他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绝对的沉默,承受了所有的挑衅和试探。
当滚烫的咖啡溅到他的手背上时,他只是停顿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用最快、最有效率的方式,将地板清理干净,仿佛那灼热的疼痛,根本不存在于他的感知系统里。当被要求做出根本不存在的菜肴时,他不会反驳,不会辩解,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用现有的食材,为凪准备好另一份清淡而养胃的替代品,然后静静地放在桌上。当被命令在门外罚站时,他便会像一具真正的、没有灵魂的石像,在黑暗中站立数个小时,直到凪的房门内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才会悄无声息地,退回到自己的角落。
他不再有任何情绪反应。没有畏惧,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了过去那种压抑的、无声的顺从。他只是在“执行”。像一台被输入了固定程序的、冷酷的机器,将凪所有的无理取闹,都转化为一个个需要被解决的、没有任何感**彩的任务。
这种绝对的、无懈可击的沉默,反而成为了最尖锐的、最强硬的反抗。它像一面光滑而坚硬的镜子,将凪所有幼稚的、色厉内荏的攻击,都原封不动地、甚至加倍地反射了回去,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看穿的挫败和恐慌。
他找不到那双他熟悉的、带着畏惧的眼睛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论他如何歇斯底里,都依旧深不见底的、幽暗的平静。那份平静,像一片巨大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让他所有彰显权力的行为,都显得如此的可笑和无力。
渐渐地,凪放弃了这种无意义的试探。他重新将自己封闭起来,用更长时间的创作和更深度的睡眠,来逃避那个与他共处一室的、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的宠物。他甚至开始期待那些需要他扮演“Morpheus”的夜晚。因为只有在那个虚伪的、贩卖灵魂的世界里,他才能暂时忘记自己真实的囚笼中,那个正在悄然发生着质变的、危险的变数。
而他不知道的是,当他为了逃离一个囚笼,而主动走进另一个囚笼时,他真正的、也是唯一的狱卒,早已悄然尾随其后。
在那些凪需要戴上“Morpheus”面具的夜晚,当那辆黑色的、如同鬼魅般的专车,载着他驶向城市的心脏时,陆渊便会开始他自己的、一场无人知晓的、秘密的朝圣。
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一种如同呼吸般自然、如同心跳般必须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神圣的仪式。
他会穿上那件早已被他据为己有的、最简单的黑色连帽衫。宽大的兜帽,像一道人为制造的、可以随身携带的阴影,完美地遮蔽了他那张过分年轻,却又承载了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冰冷情绪的脸。他乘坐最晚一班的、总是空荡荡的公交车,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城市那些被霓虹灯光拉扯得光怪陆离的街道上穿行。
他的目的地,永远是那个他只去过一次,却早已将每一块地砖、每一盏路灯、每一处可以藏身的阴影都牢牢刻印在脑海里的地方——“Elysium”会所的对面。
他不再需要像第一次那样,怀揣着揭开秘密的、那种混杂着恐惧和兴奋的、几乎要让他战栗的心情。现在,他的内心,只剩下一片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坚硬的、绝对的平静。
他的目的,不再是探寻。
而是“确认”。
他会找一个固定的、最完美的观察点。那是一个位于街角阴影深处的、被两栋巨大建筑的夹角所庇护的、绝对的视觉死角。从那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Elysium”那扇厚重的黄铜大门,以及门前那片被温暖的金色灯光所笼罩的、如同舞台般的区域,而他自己,则能完美地融入那片属于流浪者和失败者的、纯粹的黑暗。
他在这里,等待着。
他的等待,不再是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结果,而是在等待一个必然会到来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独家的演出。
他会像一个最资深的、最冷漠的戏剧评论家,看着一辆辆昂贵的、他叫不出名字的豪车,如同沉默的野兽般,悄无声息地滑到门前。他看着那些脑满肠肥的、道貌岸然的、亦或是像藤堂先生那样,将贪婪和**完美地隐藏在优雅外表之下的、所谓的“成功人士”,带着他们那副相似的、充满了期待和占有欲的笑容,走进那扇吞噬灵魂的巨兽之口。
他的心中,不会再泛起任何波澜。没有嫉妒,没有愤怒。
因为他知道,这些人,都只是过客。他们是付费的观众,是临时的买家。他们可以用钱买到“Morpheus”的微笑,买到他的陪伴,甚至可能买到更多陆渊不敢想象的东西。
但他们买不走他。
因为,当演出结束,当梦境破碎,当交易完成之后,那个真正的、卸下了所有面具的、疲惫而破碎的凪,最终,还是会回到他,也只能回到他陆渊一个人的身边。
这个认知,给予了陆渊一种前所未有的、居高临下的、扭曲的满足感。
他就像一个隐藏在幕后的、真正的神祇,冷漠地、悲悯地,注视着这些愚蠢的凡人,为了一个他早已拥有的、虚假的圣物,而一掷千金,争得头破血流。
他享受着这种感觉。
享受着这种掌握了最终秘密的、绝对的权力感。
他会一直等到凌晨,等到城市所有的喧嚣都沉淀下来,等到空气中只剩下寒冷和疲惫的味道。
然后,他会看到那扇黄铜大门,再次为他而开。
他会看到凪,带着那一身不属于他的、污浊的气息,和那副即将破碎的、完美的“Morpheus”面具,从那片温暖的、虚假的金色光晕中,走出来。
陆渊的视线,会像一把最精密的、带着刻度的手术刀,一瞬间锁定在凪的脸上。
他会仔细地、贪婪地,去“阅读”那张脸。
他熟悉凪在结束了工作后,每一个细微的、不经意的表情变化。
他知道,当凪的眼角,出现一丝几不可见的、因为长时间强颜欢笑而导致的肌肉痉挛时,那意味着,他今晚的客人,一定非常难缠。
他知道,当凪接过经理递来的信封时,如果他的手指,有了一个微小的、厌恶的蜷缩动作,那意味着,他今晚,又一次听到了那些令他作呕的、充满了侮辱性的污言秽语。
他甚至能从凪走路时,那看似优雅、实则因为疲惫而略显僵硬的步伐中,判断出他今晚到底喝了多少酒。
他熟悉这一切。
熟悉到,仿佛他不是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而是化作了一个无形的幽灵,在“Elysium”那奢华的包房里,陪着凪,度过了整整一个夜晚。
而他最期待的,永远是那个瞬间——
当凪坐进那辆黑色的专车,车门关闭,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的那一个瞬间。
陆渊的视线,会穿透那层深色的、昂贵的**车膜,精准地看到,凪的身体,是如何在那片狭小的、黑暗的空间里,瞬间垮塌下来的。他会看到那副优雅的、挺拔的脊梁,是如何在一秒钟之内,弯曲成一个脆弱的、不堪重负的弧度。他会看到那张完美的、带着微笑的面具,是如何像被敲碎的石膏像一样,瞬间剥落,露出底下那张麻木的、空洞的、属于行尸走肉的脸。
每一次看到这个瞬间,陆渊的心脏,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心痛和狂喜的、病态的激流。
心痛,是因为他看到了神祇的陨落和破碎。
狂喜,则是因为,这场陨落和破碎,是只展现在他一个人面前的、绝无仅有的、最真实的演出。
他,是唯一的观众。
这个认知,像一种最顶级的、最纯粹的毒品,让他感到一种飘飘然的、近乎于神明的、掌控一切的快感。他不再是那个在雨巷里,为了一个面包而被人殴打的、卑微的野犬。他也不再是那个在公寓里,只能被动接受命令的、卑贱的宠物。
在这些等待的、窥视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深夜里,他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用自己的视线,编织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这张网,笼罩了凪的世界,捕捉了他的每一个秘密,丈量了他的每一寸痛苦。
他用这种方式,无声地、霸道地,向整个世界,宣示着他对凪那份不容置疑的、绝对的主权。
“看啊。”
他仿佛在对着那些驶离的豪车,对着那些熄灭的橱窗,对着这座沉睡的、虚伪的城市,无声地宣告:
“你们所迷恋的、所追逐的、所妄图拥有的那个梦神……”
“他很美,是吗?”
“他很脆弱,是吗?”
“但是,你们看到的,全都是假的。”
“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他最真实的样子。”
“当他卸下所有伪装,当他褪去所有光环,当他像一条被掏空了内脏的、濒死的鱼一样,在黑暗中痛苦地喘息时……”
“只有我,能看到他。”
“所以,他,是我的。”
“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份扭曲的、建立在窥探和痛苦之上的满足感,成为了陆渊活下去的、全新的养料。它比食物更能填饱他的饥饿,比药物更能安抚他的伤痛。它像一把冰冷的、锋利的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扇从未被触及过的、通往深渊的门。
而门后,是一个充满了偏执的爱、绝对的占有、以及病态的、想要将对方连同所有破碎一同吞噬的、黑暗而甜美的王国。
陆渊,正在他自己亲手构建的、这个黑暗王国的王座上,缓缓地、满足地,加冕为王。
当那辆载着他“战利品”的黑色轿车,彻底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时,陆渊才会从他那场漫长的、无声的加冕礼中,回过神来。
他拉低帽檐,转身,像来时一样,沉默地、悄无声息地,融入那片黎明前最深沉的、包容一切罪恶的黑暗。
他要赶在凪之前,回到那个属于他们的、共同的囚笼。
他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重新扮演那个温顺的、无害的、坏掉的物件。
然后,他会像往常一样,站在那扇紧闭的主卧室门外,等待着。
等待着他那尊疲惫的、破碎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神祇,从那场贩卖灵魂的噩梦中归来,投入他为他准备好的、另一个更深、更黑暗、也更温柔的、名为“独占”的怀抱。
这,就是他们的游戏。
一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表演,一个在窥视;一个在陨落,一个在回收的、永无止境的、以爱为名的、狩猎游戏。
而陆渊,早已沉溺其中,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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