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陆渊唯一的王国。而此刻,这个王国正在一寸寸地、无可挽回地崩塌。
那扇厚重的黄铜大门,早已将榊先生和凪的身影吞噬。但陆渊,依旧像一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死死地钉在那个属于他的、街角的阴影里。他感觉不到掌心那道被自己指甲掐出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传来的刺痛。他也感觉不到初冬的寒风,正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单薄的衣领,钻入他的身体,啃噬着他最后的一丝温度。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知觉,都仿佛被抽离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无限放大的、名为“嫉妒”的酷刑,正在他那片荒芜的内心世界里,对他进行着一场无声无息的、永无止境的凌迟。
时间,失去了意义。过去,他在这里的等待,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充满了病态满足感的仪式。他像一个隐藏在幕后的神祇,冷漠地、悲悯地,注视着那些愚蠢的凡人,为了一个他早已拥有的、虚假的圣物而一掷千金。他享受着那种掌握了最终秘密的、绝对的权力感。他等待的,是神祇的陨落,是面具的破碎,是那个只展现在他一个人面前的、最真实的、属于他的“战利品”。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他的王座,被那个名为“榊”的男人,以一种最优雅、也最残忍的方式,轻易地、彻底地,篡夺了。他不再是唯一的观众。他甚至,连一个合格的旁观者都算不上。他变成了一个扒在天堂的玻璃窗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宝物,正在被另一个更英俊、更富有、也更“般配”的男人所欣赏、所理解、所拥有的……可悲的、无能为力的偷窥者。
他的等待,不再是仪式。而是一场漫长的、充满了未知和折磨的、自我施加的酷刑。他不再等待凪的“陨落”。他在等待那个男人的“离开”。每一分,每一秒,只要那扇黄铜大门依旧紧闭,他内心的那座地狱,便会多添上一层新的、无法想象的刑罚。
他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正因为看不见,那份折磨,才被放大到了极致。他的大脑,像一台失控的、疯狂的放映机,不受控制地,为他循环播放着一幕幕由他自己亲手编织的、最残忍的、地狱般的幻象。
他“看”到,在那间他从未踏足过的、奢华而温暖的包房里,凪和那个男人,正并肩坐在柔软的、天鹅绒质地的沙发上。空气中,弥漫着高级威士忌的醇香,和凪身上那股他所熟悉的、诱惑的香水味。但这一次,那香水味,不再是为了取悦一个肮脏的、脑满肠肥的“客人”,而是为了一个能与他平等对话的、“同类”。
他“听”到,他们在交谈。那个男人,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带着标准东京口音的优雅嗓音,谈论着陆渊完全听不懂的、某个欧洲小众乐队的最新专辑。他精准地、毫不费力地,说出了凪最推崇的那位、早已逝世的贝斯手的名字,甚至还能对他在某首曲子里的一个即兴华彩段落,做出最专业、最深刻的点评。而凪,他的脸上,会露出那种陆渊从未见过的、混合了惊讶与欣喜的、真正投入的表情。他会接过那个男人的话头,用他那如同圣咏般动听的声音,与他争论某个和弦的运用,或是分享某个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关于音乐的、隐秘的笑话。
他“看”到,那个男人拿出了他那个黑色的、复古的皮质公文包。从里面取出的,不是一叠肮脏的、散发着铜臭味的钞票,而是一张泛黄的、似乎有些年头的黑胶唱片,或是一本印着外文的、晦涩的诗集。他会将它递给凪。而凪,会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珍重的姿态,伸出他那双修长的、本该用来弹奏和创作的、圣洁的手,接过那份“礼物”。他的指尖,会不经意地,与那个男人的指尖,轻轻地、一触即分地,碰到一起。那个瞬间,他们的眼中,会闪烁起一种名为“灵魂共鸣”的、刺眼的光芒。
他“看”到,他们相视而笑。那笑容里,没有交易,没有伪装,没有痛苦。只有纯粹的、平等的、建立在相互理解和欣赏之上的、发光的愉悦。
“不……”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陆渊的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挤了出来。他猛地抬起手,用那只早已被血污和寒冷浸透的、僵硬的手,狠狠地、近乎于自残般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想阻止这场疯狂的、由他自己主导的、精神上的凌迟。但没用的。那些幻象,早已不依赖于他的视觉。它们像无数条冰冷的、粘腻的毒藤,从他那颗名为“嫉妒”的心脏里滋生出来,早已将他的整个大脑,都紧紧地、密不透风地,缠绕、捆绑,然后,用最尖锐的、淬满了剧毒的刺,将那些最让他痛苦的画面,直接地、一遍又一遍地,注射进他的意识深处。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之前所有那些“我才是唯一能看到他破碎的人”的、自欺欺人的逻辑,在这些由他自己亲手创造的、充满了“灵魂共鸣”的幻象面前,被击得粉碎,显得如此的幼稚、可笑,和不堪一击。藤堂先生那样的客人,只是在“使用”凪的身体。而这个榊先生,他是在“拥有”凪的灵魂。身体的玷污,尚可用水流和清洁剂洗去。但灵魂的共鸣,那种两个孤独的、高傲的灵魂,在黑暗中认出彼此,并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致命的吸引力……那是陆渊无论如何,也无法介入、更无法抹去的、永恒的烙印。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巨大的铁钳,狠狠地、蛮横地,钳住了陆渊的心脏,然后,用尽全力,疯狂地扭转、撕扯。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和威胁感,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陆渊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正在窒息,正在下沉,正在被拖入一个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寒冷、更加黑暗的、无底的深渊。他蜷缩在街角的阴影里,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寒冷,而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他的牙齿,在上下打战,发出一阵阵细密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咯咯”声。他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濒死的病人,在这片繁华而冷漠的街头,独自一人,发着一场无人知晓的、致命的高烧。而那扇紧闭的、仿佛正在上演着天堂景象的黄铜大门,就是他这场高烧的、唯一的病灶。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世纪,或许只是一个小时。
当陆渊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在那场无尽的、自我折磨的幻象风暴中,彻底被撕碎时,那扇折磨了他整整一个夜晚的、地狱般的黄-铜大门,终于,再次从内部,被无声地打开了。陆渊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猛地僵住了。
他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用尽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将自己那双早已被泪水和冷汗模糊的眼睛,死死地、聚焦在了那个出口。他看到,榊先生和凪,并肩走了出来。榊先生的脸上,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心满意足的微笑。那不是藤堂先生那种得到了满足的、油腻的贪婪,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仿佛完成了一场愉快的精神交流后,所特有的、知性的愉悦。
而凪…… 陆渊的心脏,再次被狠狠地、攥紧了。
凪的脸上,依旧带着疲惫。那是一种无法掩饰的、属于“Morpheus”这个角色的、职业性的疲惫。但是,那份疲惫,与他过去在接待完其他客人后,所展露出的那种被彻底掏空的、行尸走肉般的麻木,截然不同。今晚的凪,他的疲惫之下,竟然还残留着一丝……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又真实存在的“温度”。
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眸,虽然依旧被一层薄薄的倦意所笼罩,但那倦意的深处,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属于炉火的余温。那余温,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柔和的、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柔软”的气场。
他不再像一柄出鞘的、冰冷的利刃。他更像一块在炉火边被温过的、上好的暖玉。虽然依旧带着疏离的、属于玉石的冷感,却也蕴含着一种可以被感知的、内敛的温度。
这是一种陆渊从未见过的凪。一种介于“Morus”那副虚伪的完美面具,和关上门后那个彻底崩塌的破碎灵魂之间的、全新的、第三种姿态。一种……似乎只会在这个榊先生面前,才会展露的姿态。他们走到门口,榊先生没有立刻离开。他转过身,面对着凪,那双浅灰色的、如同雨后天空般澄澈的眼眸,在温暖的金色灯光下,显得异常认真。
他似乎对凪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陆渊听不见。他只能看到,凪在听到那句话后,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后,那个最终的、也是最致命的、将陆渊彻底钉死在这座旁观者地狱里的瞬间,到来了。
凪,笑了。
一个极淡的、几乎可以说是转瞬即逝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真实的微笑。
那个微笑,与他之前在门内,对榊先生露出的那个带着“同类”欣喜的、发光的微笑,又有所不同。如果说之前的微笑,是属于两个灵魂在黑暗中认出彼此的、心照不宣的共鸣。那么此刻这个微笑,则更像是……一个朋友,在听到了一句真诚的、带着关切的嘱咐后,所流露出的一种,卸下了所有防备的、温暖的、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腼腆的笑意。
他的嘴角,只是非常轻微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小小的、柔和的弧度。
他的眼睛,也因为这个微笑,而微微地、弯了起来,像两弯被初升的、最干净的月光所浸润的、温柔的弦月。
那个微笑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Morpheus”的、职业性的妩媚。也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主人”的、残忍的冷酷。
它干净、纯粹、温暖。像冬日里,透过教堂彩色玻璃窗,投射进来的、唯一一缕阳光。
像沙漠中,旅人即将渴死时,发现的、第一捧清泉。
像陆渊那片早已被嫉妒的黑色岩浆所彻底烧毁的、寸草不生的荒芜世界上,开出的、第一朵,也是唯一一朵,白色的、圣洁的、却又淬满了剧毒的花。
那朵花,只为榊先生一个人,短暂地、却又永恒地,绽放了。然后,它便彻底地、残忍地,在陆渊的眼前,枯萎了。凪很快就收起了那个微笑,重新变回了那个带着疏离倦意的、完美的梦神。
榊先生也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向了他那辆酒红色的、复古的捷豹。
引擎发出一声优雅而低沉的轰鸣,那辆如同黄金时代遗梦般的汽车,缓缓地、从容地,滑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粘稠的夜色。
凪站在原地,目送着那辆车离开。直到那抹酒红色的光影,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才转身,坐进了那辆早已等候多时的、属于他的、黑色的“灵车”。
门,关上了。
世界,再次恢复了它那副冷酷而虚伪的常态。
一切,都结束了。
但陆渊知道,他自己的世界,已经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毁灭了。
他依旧蜷缩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骼和灵魂的、柔软的、空洞的皮囊。
那场在他体内肆虐了整整一个夜晚的、滚烫的、充满了硫磺气味的嫉妒风暴,在目睹了那个“最后的微笑”之后,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所有的火焰,都熄灭了。
所有的岩浆,都冷却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可怕的、如同绝对零度般的、能将一切生命和希望都彻底冻结的、死寂的冰冷。
如果说,藤堂先生那样的客人,让陆渊感受到的,是“神祇被玷污”的愤怒。
那么,榊先生的存在,则让他品尝到了,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致命的、名为“神祇找到了归宿”的、彻底的绝望。
他不再有任何机会了。
他那套“我才是唯一能看到他破碎的人”的、自欺欺人的、病态的逻辑,在这个“能让他真心微笑”的男人面前,显得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窥探,所有的自以为是的掌控……都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自作多情的、愚蠢的笑话。他,什么都不是。
他只是一个躲在阴沟里的、无能为力的、可悲的旁观者。一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光,去照亮别人的、地狱里的囚徒。
陆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他那只早已被冻得僵硬的、沾满了干涸血迹的手。他看着自己那血肉模糊的、丑陋的掌心。良久,他的嘴角,也缓缓地、模仿着他刚刚看到的样子,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充满了无尽嘲讽和自我厌弃的、扭曲的微笑。
那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也是对这个将他彻底击溃的世界,露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属于失败者的、地狱般的笑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