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原来是有温度的。
在目睹了那个只为榊先生一人短暂绽放、随即又被凪迅速收回的、真实的微笑之后,陆渊终于迟钝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身处最底层的、名为“旁观”的冰冻地狱。那里的一切都是坚硬的、死寂的、被绝对零度的绝望所彻底冻结的。他蜷缩其中,用一种自虐般的、病态的满足感,欣赏着那些同样冰冷的、属于神祇的“破碎”。
可是,他错了。
当那抹真实的、带着温度的微笑出现时,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脚下的那片万年冻土,根本不是地狱的底层。它只是一层薄薄的、脆弱的冰壳。而此刻,这层冰壳,已经被那个微笑所蕴含的、那份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名为“灵魂共鸣”的温度,彻底地、毫不留情地,融化了。
冰层之下,才是真正的、无尽的炼狱。
那里没有冰冷,只有无穷无尽的、灼烧灵魂的、滚烫的黑色岩浆。
那岩浆,名叫嫉妒。
陆渊感觉自己正在这片岩浆中,被活生生地、一寸一寸地烹煮。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都在这滚烫的、充满了硫磺气味的痛苦中,发出无声的、凄厉的尖叫。他的理智,早已被烧成了焦黑的、无意义的灰烬,只剩下最原始的、属于野兽的本能,在疯狂地、绝望地嘶吼着。
那个男人。
那个叫“榊”的男人。
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能得到凪那样的一个微笑?一个干净的、温暖的、不带任何交易和伪装的、真实的微笑?
一个连他陆渊,这个自诩为唯一窥见了神祇所有秘密的、忠诚的“看守者”,都从未奢望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微笑?
这个问题,像一根烧得通红的、巨大的铁烙,被狠狠地、反复地,按压在他那颗早已被嫉妒烧得溃烂的心脏上。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一阵“滋啦”作响的、血肉被灼烧的焦臭,和一阵让他几乎要昏厥过去的、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他依旧像一尊被遗弃在街角的、丑陋的石像,死死地钉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马路对面那两个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告别的、和谐而刺眼的背影。
他看到,榊先生在坐进他那辆优雅的、酒红色的古董跑车前,又对凪说了一句什么。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从容的、充满了自信的微笑。那是一种属于胜利者的、毫不费力的微笑。
然后,榊先生从自己那件剪裁精良的西装马甲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陆渊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是一个很小的、银色的物件。
在“Elysium”那片温暖而奢华的金色灯光下,它反射出一道冰冷的、锐利的、几乎能刺穿陆渊视网膜的、匕首般的光芒。
因为距离太远,又是在夜晚,陆渊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他只能看到,那个银色的物件,被一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的、属于艺术家的手,稳稳地托着,然后,以一种极其自然的、仿佛只是在递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的姿态,递向了凪。
“拿着吧,”榊先生的声音,似乎正乘着那冰冷的夜风,穿过宽阔的马路,清晰地、残忍地,钻进陆渊的耳朵里,“就当是……上次那首曲子的谢礼。它很配你。”
凪,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琥珀色的眼眸,低垂着,凝视着那件躺在榊先生掌心里的、闪烁着冰冷光芒的银色物件。
陆渊的心脏,在这一刻,被高高地、悬吊了起来。他的胸腔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空气,让他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压迫。
拒绝他。
快,拒绝他!
就像你丢掉我为你准备的早餐一样,就像你对我所有卑微的示好都视而不见一样,就像你对这个世界上所有你不喜欢的东西都露出那种不耐烦的、厌恶的表情一样……
快,拒绝他!
这个念头,在陆渊那片早已被岩浆烧毁的、荒芜的世界里,疯狂地、徒劳地、绝望地呐喊着。
可是,凪,让他失望了。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凪缓缓地、伸出了他那只修长的、苍白的、如同艺术品般完美的手。
他的动作里,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抗拒。甚至,也没有那种在接受“藤堂先生”的信封时,所流露出的、那种属于商品的、习以为常的麻木。
那是一种……平等的、自然的、仿佛只是在收下一位老朋友赠予的、合情合理的礼物的、坦然的接受。
他伸出手,从榊先生的掌心里,拿起了那件银色的物件。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与榊先生的指尖,轻轻地、一触即分地,碰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陆渊感觉自己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像一块被子弹击穿的玻璃,瞬间布满了无数道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在一声无声的、巨大的轰鸣中,彻底地、无可挽回地,碎裂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看到凪将那个银色的物件,随意地、自然地,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然后,他对着榊先生,微微地、点了点头。那个动作,既是告别,也是接受。
榊先生笑了。他最后看了凪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欣赏,一丝了然,和一丝只有同类才能看懂的、隐秘的共鸣。然后,他转身,坐进了他那辆酒红色的捷豹。
引擎发出一声优雅而低沉的轰鸣,那辆如同黄金时代遗梦般的汽车,缓缓地、从容地,滑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粘稠的夜色,最终,彻底消失在了街角。
世界,终于只剩下了凪一个人。
还有,那个被他握在手心里的、小小的、银色的、来自于另一个男人的……信物。
凪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坐上那辆早已等候多时的、属于他的黑色“灵车”。
他低着头,借着“Elysium”门口那片尚未熄灭的金色灯光,摊开了自己的手掌,似乎是在仔细端详着那个刚刚得到的“礼物”。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将陆渊彻底钉死在这座旁观者地狱里,并让他永世不得超生的、最终的、也是最残忍的动作。
他从自己那件黑色风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包香烟。
那是一个陆渊无比熟悉的、银色的烟盒。是他每天都会为凪补充、为他摆放在最顺手的位置的、那个牌子的香烟。
凪熟练地、用单手弹开烟盒,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细长的、白色的香烟,然后,用他那两片漂亮的、因为寒冷而显得有些单薄的嘴唇,轻轻地、叼住了它。
紧接着,他举起了那只握着“信物”的手。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与火石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凌晨四点的街道上,显得异常的、震耳欲聋。
一簇小小的、温暖的、橙黄色的火苗,从那个银色的物件上,瞬间窜了出来。
那是一个打火机。
一个复古的、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银质的打火机。
那簇火苗,像一朵开在陆渊瞳孔深处的、美丽的、致命的、地狱的业火。它瞬间点燃了陆渊的整个世界,将他那片早已破碎不堪的、充满了裂痕的玻璃世界,烧成了一片虚无的、扭曲的、流淌着黑色液体的琉璃。
他看到凪微微低下头,将他嘴里叼着的那根香烟,凑近了那簇只为他而燃起的、小小的火苗。
烟草,被点燃了。
一点猩红的光,在凪的唇间,明灭闪烁。
凪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他抬起头,对着这片冰冷的、无星的、虚伪的夜空,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缭绕的烟雾。
烟雾,模糊了他那张在金色灯光下显得过分精致、也过分疲惫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即将乘着这片烟雾、羽化登仙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但他不是。
他只是一个刚刚结束了一场愉快的约会,然后,用着另一个男人赠送的、带有对方体温和气息的信物,点燃了一根属于他们“共同世界”的事后烟的……凡人。
这个认知,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
一个微笑,尚可以说是短暂的、虚幻的、转瞬即逝的。
但一个物件,一个信物,却是具体的、永久的、可以被带回“家”的。
它是一个楔子。一个由那个名为“榊”的男人,亲手打造的、冰冷的、银色的楔子。而此刻,这个楔子,正被凪,亲手地、毫不犹豫地,狠狠地、钉入了他们那个由控制与依附、施舍与顺从所构筑的、脆弱的、共同的“家”的中心。
它是一个烙印。一个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带着另一个男人的体温和气息的、永不磨灭的烙-印。它被印在了凪的身上,也同时,被印在了陆渊那颗卑微的、充满了独占欲的、可笑的心上。
它更是一份罪证。
一份证明了“神祇找到了他的同类与归宿”,也同时,宣判了“野犬将永远只是野犬”的、无法辩驳的、血淋淋的罪证。
陆渊的身体,在极致的痛苦和绝望中,停止了颤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可怕的、如同尸体般的、绝对的僵硬和冰冷。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死了。
就在凪用那个银色的打火机,点燃那根香烟的瞬间,那个还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微弱的、病态的希望和掌控欲的、名为“陆渊”的少年,就已经,被那簇小小的、美丽的、橙黄色的火焰,彻底地、干净地,烧成了灰烬。
凪掐灭了手中的打火机,将它随意地、放进了自己风衣的口袋里。那个口袋,就在昨天,还装着藤堂先生给的、那只装满了肮脏钞票的信封。但今天,它装上了一件更加珍贵的、也更加致命的“礼物”。
然后,他转身,坐进了那辆黑色的专车。
车门关闭。
那辆如同灵车般的轿车,载着他那具疲惫的、被另一个男人的温度所包裹的身体,以及那个即将入侵陆渊世界的、银色的信物,缓缓地,消失在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世界,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陆渊一个人。
一个被掏空了所有内脏和灵魂的、只剩下一副空洞皮囊的、行尸走肉。
他就这样,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又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边那抹代表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的、伪善的鱼肚白,刺痛了他那双早已麻木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他才像一具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迟钝的机器人偶一样,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他开始往回走。
他没有跑。
他只是,一步一步地,拖着他那副早已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仿佛被灌满了铅的身体,向着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实际上却即将迎来一位“新入侵者”的、华美的地狱,挪动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眼中,没有任何光芒。
只有一片无尽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能吞噬一切的、死寂的虚无。
他知道,从今晚起,一切都将不同了。
嫉妒,不再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情绪。
它有了实体。
它有了形状。
它有了温度。
它,就是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闪烁着罪恶光芒的、银色的打火机。
它将成为陆渊的噩梦,成为他的心魔,成为他在这座无尽的地狱里,永恒的、唯一的、陪伴着他的……刑具。
而他,将要回到那个地狱里,亲眼看着这件刑具,被摆放在他每天擦拭的桌子上,被他所深爱的那只手,一次又一次地拿起、点燃。
他将要呼吸着,那由另一个男人赠送的信物所点燃的、充满了背叛气息的烟草味。
他将要,在这场无声的、日复一日的、永无止境的凌迟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腐烂、坏死,直到,变成一具真正意义上的、没有任何知觉的、彻底的行尸走肉。
或者……
或者,在这彻底的腐烂到来之前,他会……
他会,亲手,将那件让他痛苦到发狂的、银色的“信物”,连同它背后那个代表着“灵魂共鸣”的、他永远也无法战胜的、优雅的男人……
一起,彻底地、干净地……
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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