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尸走肉。
陆渊想,这大概是此刻最适合用来形容自己的词语。
他正在移动。他的双腿,正凭借着一种早已超越了大脑指令的、可悲的肌肉记忆,在这座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冰冷的城市里,机械地、一前一后地交替着。但他的灵魂,早已被遗忘在了那个街角的、阴暗的角落里。它被那簇由银色打火机点燃的、致命的橙黄色火焰,彻底地、干净地,烧成了一捧没有任何重量的、冰冷的灰烬。
天,亮了。
黎明,像一个技术拙劣的粉刷匠,用一把巨大的、沾满了稀薄的、病态的灰白色涂料的刷子,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涂抹着城市上空那片由黑夜和罪恶构成的、肮脏的幕布。光,驱不散暗。它只是将黑暗稀释,让这个世界,显露出一种更加虚伪、也更加丑陋的、半梦半醒间的混沌。
陆渊走在这片混沌里。
他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零件的、沉重的铁皮人偶,拖着他那副同样冰冷坚硬的、被掏空了所有柔软内里的躯壳,在这片荒原上沉默地、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缓慢的、失去了焦点的、无意义的默片。川流不息的车辆,是沉默的铁盒。行色匆匆的路人,是模糊的影子。整座城市,都像一个巨大的、正在下沉的玻璃鱼缸,而他,就是鱼缸底部一粒被遗忘了亿万年的、不会思考的沙砾。
他应该感到痛苦的。
那份被他命名为“嫉妒”的、滚烫的黑色岩浆,在亲眼目睹了那个“信物”的交接和使用之后,本该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烧成一片焦黑的废墟。
但此刻,他感觉不到。
疼痛,似乎也需要一个完整的灵魂去承载。而他的灵魂,已经碎了。碎成了无法被重新拼凑的、亿万片锋利的、闪烁着寒光的玻璃碴。所以,他感觉不到疼。他只感觉到一种极致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能吞噬一切的麻木和虚无。
他死了。
在那个寒冷的、凌晨四点的街角,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只是,他的尸体,还在行走。
他的尸体,还要回到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实际上却即将迎来一件属于“入侵者”的、崭新的刑具的、华美的地狱。
他要回去。他要亲眼看着那件刑具,被摆放在他每天用双手擦拭的桌子上。他要呼吸着那由另一个男人赠送的信物所点燃的、充满了背叛气息的烟草味。他要在那场无声的、日复一日的、永无止境的凌迟中,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腐烂、坏死,直到,变成一具真正意义上的、没有任何知觉的、彻底的行尸走肉。
这,就是他的宿命。
一个卑微的、可笑的、自作多情的偷窥者的、最终的宿命。
就在陆渊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这片无边无际的、名为“麻木”的、冰冷的深海时,一个被他刻意遗忘的、来自于几分钟前的记忆碎片,像一根被深海压力挤断了缆绳的、巨大的船锚,毫无预兆地,从他脑海的最深处,猛地向上浮起,然后,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精准地,砸在了他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上。
……
……
时间,仿佛倒流回了那个最终的、宣判他死刑的瞬间。
酒红色的捷豹,如同黄金时代的幽魂,安静地、优雅地停在路边。榊先生已经坐进了驾驶座,但他没有立刻驱车离开。他降下了车窗,那深色的玻璃,像一道舞台的幕布,缓缓拉开,露出了他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愈发英俊、也愈发从容的侧脸。
他最后看了一眼站在车外的凪,那双浅灰色的、如同雨后天空般澄澈的眼眸里,带着一种真诚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笑意。
那是一种朋友间的、平等的、带着关切的告别。
“对了,凪君。”
他的声音,穿透了凌晨四点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像一枚淬了剧毒的、细长的银针,精准地、毫不费力地,刺入了陆渊的耳膜。
凪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用他那双漂亮的、在经历了漫长一夜的工作后,已经显露出些许疲惫和疏离的琥珀色眼眸,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榊先生笑了笑,仿佛只是在不经意间,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最近,又把你的那首《溺水的月亮》找出来听了。”
《溺水的月亮》。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布满倒刺的钥匙,猛地插进了陆渊的记忆深处,然后,狠狠地、恶意地,转动了一圈。
他知道这首歌。
他当然知道。那是凪在地下乐队时期,一首极其早期的、从未公开发行过的作品。它甚至没有正式的录音版本,只存在于几盘早已被磨损得不成样子的、录音质量极差的DEMO磁带里。那些磁带,现在就静静地躺在凪书房里那个上了锁的抽屉中。陆渊曾经在一次打扫时,看到那个抽屉被偶然地、忘记上锁了。他曾怀着一种朝圣般的、亵渎神明般的、罪恶的心情,偷偷地、打开过那个抽屉,看到过那些被凪自己亲手贴上了标签的、承载着他所有过去的、脆弱的遗骸。
他听过那首歌。
在凪的允许下。在某个凪心情不算太差,又喝了一点酒的下午。凪将那盘磁带放进了那台老旧的卡带机里,然后,像丢给宠物一根骨头一样,丢给了陆渊一只耳机。
陆渊记得那首歌的旋律。
那是一段充满了绝望和压抑的、仿佛在泥沼中挣扎的钢琴前奏,然后,是凪那个时候还带着一丝少年般青涩,却又已经显露出如今那种病态般华丽的、如同鬼魅般的唱腔。整首歌的编曲,都充满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粗糙的、未经打磨的原始感。歌词,更是晦涩、阴暗、充满了各种关于死亡、沉溺和窒息的、支离破碎的意象。
陆渊听懂了吗?
不。
他听不懂。
他只能凭借着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感受到那首歌里所蕴含的、那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他能感觉到,那个时候的凪,一定很绝望,一定很孤独。他就像那轮倒映在水中的、冰冷的月亮,正在被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一点一点地,拖入窒息的深渊。
他只能感觉到这些。
这,就是他所能理解的、全部了。
他以为,这就够了。他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有幸能触碰到这份来自于过去的、最原始的痛苦的听众。
可是,他错了。
他错得离谱。
他听到,那个坐在捷豹车里的、优雅的男人,用一种仿佛在与凪分享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甜蜜的秘密的、轻松的口吻,继续说道:
“那首歌,真的是一首被严重低估了的杰作。尤其是在第二段主歌结束后,那段长达三十二小节的、只有钢琴和贝斯在对话的器乐部分……”
榊先生顿了顿,他似乎是在脑海中,仔细地、回味着那段旋-律。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于赞叹的、充满了欣赏的语气,下了最终的、也是最致命的判词:
“……那段编曲,简直是天才之举。钢琴代表的,是你那颗想要呼救的、濒死的、属于人类的心。而贝斯,则是那片不断将你向下拉扯的、冰冷的、代表着绝望本身的、深渊的低语。它们在对话,在撕扯,在相互纠缠。你用最冷静的、近乎于古典乐的对位手法,写出了一场最疯狂、最歇斯底里的、关于‘自我沉沦’的独角戏。那份想要放声尖叫,却被冰冷的水死死堵住喉咙的、极致的窒息感……真的,太完美了。”
“凪君,”榊先生最后总结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只有真正的、深刻的理解者才会有的、真诚的怜惜,“那个时候的你,一定,非常、非常的痛苦吧。”
……
……
轰——
那座早已被融化的、名为“地狱”的冰层之下,那片滚烫的、翻涌的、名为“嫉妒”的黑色岩浆,在这一刻,被引爆了一颗足以毁灭整个星系的、无形的原子弹。
一场毁天灭地的、蘑菇云般的巨大爆炸,在陆渊那片荒芜的、早已寸草不生的精神世界里,轰然升起。
冲击波,将他那副行尸走肉般的、空洞的躯壳,狠狠地、向后推去。他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地撞在了身后那面冰冷的、沾满了城市污垢的墙壁上,才没有狼狈地、当场摔倒。
但他的灵魂,早已被那场爆炸,彻底地、干净地,汽化了。
什么叫“古典乐的对位手法”?
什么叫“想要呼救的、濒死的人类的心”?
什么叫“代表着绝望本身的、深渊的低语”?
不。
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些词语,像一串串来自于另一个维度的、他永远无法破译的、充满了嘲讽意味的密码,在他的耳边,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每一个字节,都在用一种最清晰、也最残忍的方式,向他宣告着一个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的、血淋淋的事实——
他和凪,根本就不活在同一个世界。
凪的世界,是由音符、诗句、和弦、以及那些陆渊永远无法理解的、关于艺术和美的、痛苦的哲学所构筑成的、一座高贵而华丽的、与世隔绝的象牙塔。凪,就是那座塔里,唯一的、孤独的、高傲的国王。
而他,陆渊,是什么?
他只是一个偶然间,被国王从塔外的泥沼里,随手捞起来的、卑微的、愚蠢的爬虫。
他可以为国王打扫房间,可以为他准备食物,可以为他抵挡那些来自于外部世界的、物理层面的伤害。他甚至可以凭借着爬虫那低等的、野兽般的直觉,去感知到国王身上散发出的、那份浓烈的、悲伤的气息。
但他永远,也无法走进那座象牙塔。
他永远,也无法听懂国王的语言。
他永远,也无法理解,国王那颗高贵而痛苦的灵魂,到底在为何而歌唱,又在为何而哭泣。
他以为,自己窥见了凪的“破碎”,就等于拥有了他的一部分。
可是现在,他才绝望地发现,有一种东西,凌驾于所有“破碎”之上。
那东西,名叫“共鸣”。
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直接的、没有任何障碍的对话。
是两颗同样孤独、同样骄傲的、来自于同一座象牙塔的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瞬间认出彼此,然后,相互吸引、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致命的吸引力。
藤堂先生那样的客人,只是在用钱,玷污国王的身体。这只会让国王感到恶心,感到屈辱,然后,在回到自己的塔里之后,用滚烫的热水,将那些肮脏的印记,一遍又一遍地洗去。
但榊先生,不一样。
他不是来玷污国王的。
他是来……拜访国王的。
他穿着和国王一样华美的衣服,说着和国王一样优雅的语言。他能轻易地,就走进那座陆渊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象牙塔。他能与国王,在塔顶那间最私密的、不对外人开放的书房里,并肩而坐,谈论着那些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听懂的、关于灵魂和艺术的、古老的秘密。
他能用“理解”,来抚平国王的伤口。
他能用“共鸣”,来温暖国王那颗早已冰冷的心。
他甚至,能让国王,对他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防备的、温暖的微笑。
这是一种陆渊永远也无法给予的东西。
这是一种彻彻底底的、从灵魂层面上展开的、降维打击。
这,才是真正的、最可怕的、无法被战胜的威胁。
如果说,藤桐先生那样的存在,只是让陆渊感觉自己的“所有物”被弄脏了,从而激起他那份“想要将其擦拭干净并重新占有”的、病态的掌控欲。
那么,榊先生的存在,则让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品尝到了一种名为“我的所有物即将被另一个更适合它的主人彻底带走”的、足以将他彻底碾碎的、绝对的恐慌和绝望。
他所有的自以为是,所有的病态满足,所有那套“我才是唯一能看到他破碎的人”的、可笑的逻辑,在这个“能与他灵魂共鸣”的、真正的“同类”面前,被击得粉碎,灰飞烟灭。
……
“……那个时候的你,一定,非常、非常的痛苦吧。”
榊先生那句最后的、带着真诚怜惜的话语,如同最终的、宣判他永世监禁的判词,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地、无情地回荡。
陆渊看到,车外的凪,在听到这句话后,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眸,在那一瞬间,猛地、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种……一种被说中了心事,被彻底看穿了所有伪装的、最深处的脆弱和痛苦后,所流露出的一种,混杂了震惊、狼狈、和一丝几乎无法被察觉的、隐秘的感动的、剧烈的动摇。
虽然,他很快就用他那副完美的、冰冷的、疏离的面具,将那瞬间的动摇,彻底掩盖了过去。
但是,陆渊,看到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那一刻,那个名为“榊”的男人,用一句简单的、却又蕴含了极致理解的话语,轻而易举地,就击穿了凪用无数个日夜、无数层冰冷的盔甲所构筑起来的、最坚硬的、也是最核心的防御。
他触碰到了,那个真正的、最柔软的、也是最痛苦的凪。
一个连陆渊自己,都从未真正触碰到的凪。
……
记忆的碎片,终于耗尽了它所有的能量,缓缓地、沉回了那片混沌的、黑暗的深海。
陆渊的后背,依旧死死地抵着那面冰冷的、粗糙的墙壁。
墙壁的坚硬和冰冷,透过那层单薄的衣料,清晰地、一点一点地,传递到他的身体里,让他那颗早已被嫉妒的岩浆所汽化的心脏,重新冷却、凝固,最终,变成了一块比万年冻土更加坚硬、比绝对零度更加冰冷的、充满了仇恨和绝望的、黑色的顽石。
他缓缓地、直起了自己那副僵硬的、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他转过头,将他那双早已失去了所有光芒的、如同两个黑洞般的、死寂的眼睛,投向了那条榊先生的捷豹所消失的、街道的尽头。
然后,他的目光,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通往他和凪的、共同的“家”。
通往那个,即将被一件银色的、闪烁着罪恶光芒的、属于“情敌”的信物所入侵的、华美的地狱。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内心深处,那块刚刚凝结成形的、黑色的顽石之上,却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两行用他自己的鲜血和绝望所书写的、充满了诅咒意味的、最终的誓言:
第一行是:
“我,得不到你的灵魂。”
第二行是:
“但你的身体,你的痛苦,你的破碎,你的全部……都必须,也只能,是我的。”
他要毁了那个打火机。
他要毁了那个男人的“理解”和“共鸣”。
他要毁了凪眼中那丝只为别人而亮起的光。
如果他不能成为治愈凪灵魂的、唯一的光。
那么,他就要成为,彻底吞噬他、禁锢他、让他永世无法逃离的、最深沉的、也是最温柔的……黑暗。
他迈开了脚步。
一步,又一步。
坚定地、毫不迟疑地,向着他那座,即将被嫉妒的原罪,彻底染成黑色的、唯一的、地狱般的伊甸园,走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