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片被烧成了焦炭的、广袤的废墟。
陆渊,就是这片废墟上唯一的、幸存的幽灵。
他依旧站在那个街角的、绝对的黑暗里。但那片曾经能给予他安全感和掌控感的阴影,此刻却像一口巨大而冰冷的、敞开的棺材,而他,就是躺在里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葬礼,在棺材外那片名为“人间”的、虚伪的光明中,隆重举行的、可悲的尸体。
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掌心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所传来的、迟钝的刺痛。也感觉不到那如同刀子般,一下又一下地、凌迟着他身体的、刺骨的寒风。
他的□□,已经死了。
他那颗由嫉妒和绝望构筑的心脏,也已经,在那场由“灵魂共鸣”所引爆的、毁天灭地的精神核爆中,被彻底地、干净地,汽化了。
他剩下的,只有一双眼睛。
一双被强行撑开,无法闭合,被迫要将这场酷刑的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幕,完整地、一帧不漏地,全部刻录下来的、属于幽灵的眼睛。
他看着。
看着马路对面,那辆酒红色的、如同黄金时代遗梦般的捷豹,依旧安静地、优雅地停在“Elysium”那片温暖的、充满了背叛气息的金色光晕里。
看着那个名为“榊”的男人,那个夺走了他的一切,将他的黑暗王国夷为平地,将他的神祇从他手中彻底窃走的、优雅的“胜利者”,依旧用那种从容的、充满了自信的微笑,与他的“战利品”,进行着最后的、朋友般的告别。
看着凪,他就站在那里。站在那辆即将载着他的“灵魂知己”离去的车旁。他的脸上,还残留着那种陆渊从未见过的、在卸下了部分防备之后,所特有的、柔和的、带着余温的疲惫。他不再像一柄冰冷的、随时准备刺伤一切的利刃。他更像一块在炉火边被温过的、上好的暖玉。虽然依旧带着疏离的、属于玉石的冷感,却也蕴含着一种可以被感知的、内敛的温度。
而这份温度,不属于他陆渊。
它只为那个即将离开的男人,而存在。
陆渊的幽灵,在这片废墟上,无声地、痛苦地尖叫着。
他多希望这场酷-刑能快点结束。他多希望那辆该死的、优雅的捷豹,能立刻发出一声轰鸣,然后,像所有那些他所鄙夷的、属于“过客”的豪车一样,迅速地、彻底地,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但是,没有。
那个男人,似乎还想将这场对于陆渊的、精神上的公开处刑,进行得更彻底、也更残忍一些。
他最后对凪说了一句话。
陆渊听不清那句话的内容。他只看到,那个男人在说那句话时,那双浅灰色的、如同雨后天空般澄澈的眼眸里,流露出的是一种真诚的、不带任何杂质的、近乎于怜惜的情感。
然后,那个最终的、将陆渊那片早已化为焦土的废墟,都彻底震成宇宙尘埃的、毁灭性的瞬间,到来了。
榊先生,抬起了他的手。
那只骨节分明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的、属于艺术家的、曾经托着那个银色“信物”的、罪恶的手。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缓慢的。
那只手,带着一种仿佛经过了精密计算的、优雅的弧度,穿过那片被金色灯光浸染的、冰冷的空气,缓缓地、毫不迟疑地,向着凪的脸颊,靠近。
那一瞬间,陆C渊的整个世界,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看到那只手,在自己的瞳孔中,被无限地、一帧一帧地放大。他看到那修剪整齐的指甲上,反射出的、属于“Elysium”的、温暖而虚伪的金色光芒。他看到那手背上,因为动作而微微凸起的、青色的血管。
那不是一只充满了**的、粗鲁的手。
它干净、优雅、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从容。
但对于陆渊来说,那只手,比世界上任何一种武器,都更加致命。
它是一把即将宣布最终判决的、法官的木槌。
它是一块即将烙下永恒耻辱的、刽子手的烙铁。
它是一只即将从他手中,彻底夺走他唯一信仰的、神明的手。
而凪,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躲。
他甚至,没有像面对藤堂先生那个充满了“所有权”意味的触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一闪而过的、本能的僵硬和抗拒。
他只是,微微地、垂下了他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眸。那长而卷翘的睫毛,像两把脆弱的、即将被暴风雨摧毁的蝶翼,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了一小片认命般的、柔和的阴影。
他默许了。
他,用这种最沉默、也最残忍的方式,默许了那个男人的、最后的入侵。
终于,那只手,抵达了它的终点。
指尖,轻轻地、带着一丝仿佛还残留着手套余温的、礼节性的暖意,触碰到了凪那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显得有些冰凉的脸颊。
没有声音。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地、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耳鸣的死寂。
陆渊感觉自己死了。
这一次,是连同他那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也一同,彻底地、干净地,死去了。
那个触碰,与藤堂先生的,截然不同。
藤堂先生的触碰,是粗鲁的,是充满了占有欲的,是属于买家在验货时,对自己所购买的“商品”,进行的一次充满了优越感的、物理层面的确认。那种触碰,只会让陆N渊感到愤怒和恶心,只会激起他那份“我的所有物被弄脏了”的、病态的掌控欲。
但眼前这个触碰,不一样。
它很轻,很温柔。
它没有一丝一毫的、属于**的猥亵。
它甚至,没有那种属于朋友间的、过分的亲昵。
那是一种……一种更加高级、也更加致命的东西。
那是一种,混杂了“怜惜”的触碰。
仿佛那个男人,透过他那冰冷的手指,触摸到的,不是凪那张惊为天人的、价值连城的脸,而是他那颗同样冰冷的、布满了裂痕的、正在独自一人,承受着无尽痛苦的、脆弱的灵魂。
那是一种,充满了“对等”的触碰。
仿佛他们不是“客人”与“牛郎”,不是“买家”与“商品”,而是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孤独的灵魂,在经历了短暂的、温暖的共鸣之后,在告别时,所进行的一场无声的、充满了理解和安慰的、平等的交流。
榊先生,在用他的指尖,无声地、清晰地,告诉着凪:
“我懂。”
“我懂你那首歌里的痛苦。”
“我懂你那份不被世人所理解的、天才的孤独。”
“我懂你,这副华美的皮囊之下,所隐藏的、那份早已不堪重负的疲惫。”
“辛苦了。”
这个动作本身,并不出格。
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绅士风度的、发乎情、止乎礼的。
但正是这份不出格,这份“对等”和“怜惜”,成为了引爆陆渊那颗早已被嫉妒的岩浆,烧得只剩下一个空壳的心脏的、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导火索。
因为,这份“对等”,是他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这份“怜惜”,是他永远也无法给予的。
这个男人,用一个简单的、轻柔的、甚至可以说是“无辜”的触碰,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陆渊用尽所有卑微的顺从、和病态的窥探,都无法达成的、终极的目标——
他触碰到了,真正的凪。
他安慰了,那个破碎的灵魂。
而凪的反应,则成为了这场公开处刑中,压在他那口早已钉死了的棺材板上的、最后一座,也是最沉重的、无法被撼动的山脉。
在榊先生的手指,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瞬间,凪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那不是因为厌恶而产生的、抗拒的战栗。
那是一种……一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最温柔的、也最精准的利刃,刺中最柔软的、最不堪一击的心脏时,所产生的、一种混杂了震惊、狼狈、和一丝几乎无法被察觉的、隐秘的感动的、剧烈的痉挛。
他的嘴唇,在那一瞬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死死地、抿住了。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阻止那即将从喉咙深处涌出的、一声脆弱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他没有推开那只手。
他只是,任由那只带着另一个男人体温和怜惜的手,在他的脸颊上,停留了短短的、却又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的、两秒钟。
然后,榊先生收回了手。
他脸上的微笑,依旧是那么的从容和优雅。他仿佛对自己刚刚所造成的、那场足以毁灭一个世界的、巨大的精神海啸,一无所知。
他最后对凪,微微地、点了点头,那眼神,像是在对一个值得尊敬的、令人心疼的、骄傲的艺术家,致以最后的敬意。
然后,他转身,坐进了他那辆酒红色的捷豹。
引擎发出一声优雅而低沉的轰鸣。
那辆如同黄金时代遗梦般的汽车,终于,缓缓地、从容地,滑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粘稠的夜色,最终,彻底消失在了街角。
世界,终于,只剩下了凪一个人。
和他脸上,那片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个男人指尖温度的、冰冷的皮肤。
凪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美丽的、破碎的石膏像。他抬起手,用一种极其缓慢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僵硬的动作,轻轻地、碰了碰自己刚刚被触碰过的地方。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的眼睛里,却掀起了一场无人能懂的、巨大的、混乱的风暴。
最终,所有的风暴,都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的、仿佛能将他自己都彻底淹没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他转身,坐进了那辆黑色的专车。
车门关闭。
那辆如同灵车般的轿车,载着他那具疲惫的、被另一个男人的怜惜所包裹的身体,以及那个即将入侵陆渊世界的、银色的“信物”,缓缓地,消失在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一切,都结束了。
陆渊的世界,也终于,彻底地、迎来了它最后的、也是最完整的、寂静的死亡。
他依旧站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寒冷和痛苦。
他的内心,也感觉不到任何的嫉妒和绝望。
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知觉,都在那一记轻抚之下,被彻底地、干净地,蒸发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可怕的、如同黑洞般绝对的、纯粹的“空”。
他,被清空了。
他不再是人了。
他是一头野兽。一头被逼到了绝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赖以生存的巢穴,被另一头更强大、更优雅的同类,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彻底占领之后,所剩下的、最原始的、只为了毁灭而存在的野兽。
这头野兽,此刻,正安静地、蛰伏在他那具早已死亡的、冰冷的皮囊之下。
它的血液,是冷的。
它的呼吸,是停滞的。
它的肌肉,是紧绷的。
它的脑海里,不再有任何复杂的、属于人类的、关于“爱”与“不爱”、“得到”与“失去”的思考。
只剩下,一个最简单的、最纯粹的、也是最疯狂的暴力冲动。
一个,要将那个名为“榊”的男人,连同他那辆优雅的捷豹,他那该死的“灵魂共鸣”,和他那只多余的、温柔的手,一起,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的、血腥的冲动。
但,这头野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它没有咆哮,没有攻击。
它只是,将那股足以毁灭一切的、疯狂的暴力,死死地、用尽了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理智,锁在了自己的体内。
因为,它知道,它现在,还太弱小。
它现在,还只是一头,连自己的神祇都无法守护的、可悲的、无能的幼兽。
所以,它要等。
它要忍耐。
它要将这份滔天的、足以将整个世界都付之一炬的嫉妒和愤怒,全部地、一滴不剩地,吞回自己的肚子里。
然后,让它们,在那片绝对的、冰冷的黑暗中,慢慢地、慢慢地,发酵、腐烂,最终,凝结成一颗,最坚硬的、最冰冷的、也最致命的、属于复仇的……毒牙。
它要,变强。
强到,足以将所有胆敢触碰他神祇的、无论是用钱,还是用灵魂的“入侵者”,都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
强到,足以将那个高高在上的、会被别人的“共鸣”所动摇的、脆弱的神祇,彻底地、打碎,然后,将他所有的碎片,都一片不留地,吞进自己的身体里,让他从此,只能依赖自己,只能与自己,共生。
强到,足以成为,他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地狱。
陆渊,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里,不再有任何的光,也不再有任何的虚无。
只有一片,最原始的、最纯粹的、如同深渊猛兽般的、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他拉低了帽檐,转身,向着那个他即将回归的、共同的囚笼,走去。
他,要去迎接,他那颗被彻底引爆的心。
要去面对,他那份刚刚诞生的、名为“毁灭”的、全新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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