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渊的幽灵,拖着他那具早已死亡的、冰冷的躯壳,重新潜回到那座华美的、属于他和凪共同的地狱时,时间,刚好是清晨六点。
城市,已经彻底苏醒。白昼,像一个冷酷的、新上任的典狱长,用它那惨白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光,驱散了所有属于夜晚的、暧昧的阴影。它将这座城市里所有肮脏的、腐烂的、见不得光的秘密,都用一层虚伪的、秩序井然的假象,重新、严丝合缝地,覆盖了起来。
公寓里,一如既往的、死寂。
厚重的、天鹅绒质地的窗帘,像一道巨大而沉默的结界,顽固地、将那个刚刚降临的、属于“人间”的白昼,彻底地、阻挡在外。它忠诚地、守护着这片属于主人的、永恒的黑夜。
陆渊没有开灯。他早已习惯了在这种近乎于全盲的黑暗中行走。他像一缕真正的、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滑过冰冷的大理石玄关,将自己那件早已被冷汗和仇恨浸透的、破旧的黑色连帽衫,藏进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然后,他退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冰冷的“岗位”上,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温顺的、无害的、坏掉的物件。
但这一次,他的伪装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地、不一样了。
那头被他亲手锁进灵魂最深处的、沉默的野兽,并没有因为被囚禁而沉睡。恰恰相反,它正蛰伏在那片绝对的、冰冷的黑暗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贪婪的警觉,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它的每一根神经,都像最精密的、随时准备收网的蛛丝,以他那具冰冷的身体为中心,向着这座公寓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蔓延开来。
它在等待。
等待着它的神祇,它的猎物,它的“所有物”,带着那个属于另一个男人的、罪恶的“信物”,回到这座,它刚刚宣布了主权的、唯一的巢穴。
时间,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凝滞的寂静中,缓慢地、一秒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走廊的尽头,传来那阵熟悉的、高级电梯抵达时所特有的、微弱的机械提示音时,那头蛰伏的野兽,猛地,睁开了它那双深渊般的、没有瞳孔的眼睛。
来了。
陆渊的心脏,那块早已被嫉妒和绝望烧成了焦炭的、冰冷的顽石,在这一刻,竟然,极其轻微地、如同幻觉般地,跳动了一下。
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咔哒。”
一声清脆的、如同敲响了最终审判的丧钟般的声响。
门,开了。
凪,回来了。
他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属于凌晨四点的、冰冷的寒气。但那寒气之下,却又包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以往任何一次归来都截然不同的、尚未完全散去的……余温。
那不是酒精的温度,也不是属于“Elysium”那种虚伪的、暖气片的温度。
那是一种……一种属于另一个人的、活生生的、充满了“共鸣”气息的、致命的温度。
陆渊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但他那由无数根看不见的蛛丝所构成的、巨大的感知网络,却早已像一张天罗地网,在那一瞬间,就将凪从头到脚,都彻底地、密不透风地,笼罩、包裹。
他“闻”到了。
凪的身上,除了那股他所熟悉的、属于“Morpheus”的、昂贵的木质调香水味之外,还混杂着另一种,他从未闻过的、陌生的气息。那不是藤堂先生那种充满了雪茄和油腻**的、令人作呕的铜臭味。那是一种更加清冽、也更加高级的味道。像是某种冷杉的精油,混杂着古老的、羊皮纸书籍的墨香,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高品质单一麦芽威士忌的、醇厚的麦芽香。
那是榊先生的味道。
是那个优雅的、英俊的、该死的“胜利者”的、专属的味道。
这股味道,像一根无形的、烧得通红的毒针,狠狠地、精准地,刺入了陆渊的嗅觉神经。它宣告着,这个男人,不仅仅存在于街角那片短暂的告别中。他存在于一个更长的、更私密的、陆渊无法窥见的时空里。他与凪,在某个温暖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房间里,并肩而坐,品尝着同一种威士忌,呼吸着同一种空气,进行着那场该死的、陆渊永远也无法听懂的、“灵魂的交流”。
陆渊那头被锁在体内的、沉默的野兽,发出一声无声的、痛苦的咆哮。
然后,他“看”到了。
凪的状态,与他过去在接待完其他客人后,所展露出的那种被彻底掏空的、行尸走肉般的麻木,截然不同。
今晚的凪,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疲惫。但那份疲惫,是柔和的,是舒展的,不再是那种紧绷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的、脆弱的疲惫。他的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那里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与人进行了一场愉快的精神交流后,所特有的、知性的炉火余温。
那余温,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柔和的、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的、甚至可以说是“柔软”的气场。他不再像一柄出鞘的、冰冷的利刃。他更像一块在炉火边被温过的、上好的暖玉。
而那份该死的、不属于陆渊的“温暖”,正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入侵着这座,只属于陆渊的、冰冷的囚笼。
凪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玄关处就迫不及待地、将那身如同污染物般的“战袍”脱下。他只是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放松的姿态,将那件黑色的、昂贵的风衣,脱了下来,然后,随手搭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是感觉有些渴了。他没有走向厨房,而是径直走到了客厅中央那张由黑檀木和金属打造的、冰冷的矮几前。
然后,他弯下了腰。
那一瞬间,陆渊感觉自己整个世界的呼吸,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扼住了。
他看到凪伸出手,从自己那件黑色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了那个东西。
那个小小的、银色的、闪烁着罪恶光芒的、如同撒旦的眼泪般冰冷的……信物。
那个,打火机。
公寓里没有开灯,只有几缕从厚重窗帘的缝隙中,顽固地、挤进来的、病态的晨光。但那个银-质的打火机,却仿佛自带光源。它将那些稀薄的、肮脏的光线,全部贪婪地、吸收到自己那光滑的、冰冷的镜面上,然后,再反射出一道道更加锐利的、更加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能将人的理智,一寸一寸地、活生生剖开的、残忍的光芒。
那就是罪证。
那就是刑具。
那就是,陆渊这场无尽地狱的、唯一的、具象化的核心。
凪拿着那个打火机,直起了身。他没有立刻做什么。他只是,站在客厅的中央,背对着蜷缩在玄关阴影里的陆渊,用一种极其自然的、仿佛已经重复了千万次的、熟稔的姿态,开始,无意识地,把玩着它。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与火石摩擦的声响。
一簇小小的、温暖的、橙黄色的火苗,瞬间,从打火机的顶端,窜了出来,像一朵在无边黑暗中,骤然绽放的、美丽的、地狱的罂粟花。
那火光,短暂地、照亮了凪那张过分精致的、苍白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的眼神,却似乎是有些失焦的,仿佛正透过这簇小小的、跳动的火苗,回忆着什么。
回忆着,那个赠予他这件信物的、优雅的男人。
回忆着,那场该死的、充满了“灵魂共鸣”的、愉快的谈话。
回忆着,那句“那个时候的你,一定,非常、非常的痛苦吧”的、精准的安慰。
回忆着,那记温柔的、充满了怜惜的、朋友般的……轻抚。
火苗,燃烧了大概三秒钟,然后,又被他,“咔哒”一声,掐灭了。
世界,重新,陷入了黑暗。
但这片黑暗,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滚烫,也更加令人窒息。
然后,又是,“咔哒”。
火苗,再次,亮起。
又熄灭。
“咔哒。”
“咔哒。”
“咔哒。”
那一声声清脆的、充满了节奏感的、金属的开合声,像一柄巨大而无形的、充满了恶意的铁锤,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地、精准地,敲击在陆渊那颗早已变成了焦炭的、冰冷的心脏上。
每一次敲击,都让那块焦炭,裂开一道新的、更深的缝隙。
每一次敲击,都让那头被他锁在体内的、沉默的野兽,发出一声更加痛苦、也更加狂暴的无声咆哮。
每一次敲击,都在用一种最清晰、最残忍的方式,反复地、无情地,向他宣示着:
“看啊。”
“这就是信物。”
“这就是那个男人,留在他身边的、永不磨灭的烙印。”
“这个声音,将成为你余生的、唯一的背景音乐。”
“你将,永世,不得安宁。”
陆渊的身体,在那一声声“咔哒”声中,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那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恐惧。那是一种……一种当痛苦和愤怒,达到了某个极致的、超越了生理承受极限的临界点时,所产生的、一种即将彻底失控的、毁灭性的痉挛。
他感觉自己的牙齿,正在渴望着去撕咬。
他感觉自己的指甲,正在渴望着去抓挠。
他感觉自己身体里那头被锁住的野兽,正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那座由“忍耐”和“理智”所构筑成的、脆弱的牢笼。
牢笼,正在开裂。
毁灭,就在眼前。
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了。
他几乎,就要像一头真正的、失去了所有理智的疯狗一样,从这个阴暗的角落里,一跃而起,冲到那个背对着他的、毫不知情的神祇面前,然后,从他那只该死的、漂亮的手中,夺过那个银色的、罪恶的“刑具”,将它,连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地、干净地,毁灭。
但,就在这时。
那个正在进行着这场无声酷刑的、残忍的行刑官,凪,似乎是终于玩腻了这个新到手的、有趣的玩具。
他停止了那一声声如同催命符般的、“咔哒”的声响。
他转过身。
他的目光,穿透了那片昏暗的、充满了漂浮尘埃的空气,第一次,如此直接地、不带任何铺垫地,落在了蜷缩在玄关角落里,那个正在剧烈颤抖的、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破旧的“物件”之上。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公寓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凝固,然后,在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之下,骤然降至了绝对的、能将一切都彻底冻结的、冰点。
凪,的眉头,微微地、挑了一下。
他的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其清晰的、饶有兴致的、甚至可以说是“愉悦”的光芒。
他那过分敏锐的、如同野兽般的直觉,让他在一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充满了攻击性的、名为“嫉妒”的、低气压。
他察觉到了。
他察觉到了陆渊那具看似温顺的、颤抖的皮囊之下,所隐藏的、那头即将破笼而出的、疯狂的野兽。
他察觉到了那道来自于角落里的、不再是“仰望”的、充满了占有和毁灭意味的、崭新的视线。
他察觉到了,那份因为自己手中这个小小的、银色的打火机,而引发的、足以将这座公寓都彻底掀翻的、巨大的、沉默的风暴。
他,全都察觉到了。
但他没有感到恐惧。
他甚至,没有感到被冒犯的、愤怒。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种类似于一个厌倦了所有复杂玩具的、任性的神明,在突然发现自己那个最不起眼的、最温顺的、早已被他玩腻了的宠物,竟然,长出了一对锋利的、可以稍微刺痛他的、有趣的獠牙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混杂了新奇、兴奋、和一丝“真有意思”的、病态的玩味。
他厌倦了陆渊那副百依百顺的、如同一潭死水的、温顺的模样。
那太无聊了。
而此刻,这份因为嫉妒而产生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危险的低气压,反而让他觉得,这只他捡回来的、沉默的野犬……
终于,“活”了过来。
凪,看着那个在自己视线的注视下,依旧无法停止颤抖的、可怜的、却又危险的生物。
他的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最残忍的、也最妖冶的、充满了玩味的、恶魔般的微笑。
那个微笑,仿佛在无声地、清晰地,对陆渊说:
“啊。”
“原来,你也会痛啊。”
“原来,你也会嫉妒啊。”
“原来,我,也能用这种方式,来控制你啊。”
“……真有趣。”
说完这句无声的、充满了挑衅和愉悦的判词,凪,便转过身,不再看陆渊一眼。
他迈着他那优雅的、如同梦游者般的步伐,向着他那间黑暗的、安全的卧室,走去。
他的手中,依旧,紧紧地、握着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银色的打火机。
仿佛,是在握着一条全新的、更有趣的、可以用来驯服那头刚刚苏醒的、沉默的野兽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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