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像一匹巨大而沉默的、由黑色天鹅绒织就的裹尸布,无声无-息地,将这座刚刚还在进行着末日狂欢的、虚伪的城市,一层又一层地,彻底包裹、覆盖,最终,拖入一场盛大而寂静的死亡。
公寓里,没有光。
那扇通往主卧室的、黑色的门,早已像一道巨大而冰冷的墓碑,被它的主人,从内部,决绝地、关上了。它将门外那个充满了嫉妒和仇恨的、正在缓慢凝固成冰的地狱,与门内那个或许正上演着一场关于“灵魂共鸣”的、温暖甜美的梦境,泾渭分明地,彻底分割。
凪,睡了。
或者,至少,陆渊是这么认为的。
在他那早已进化成某种非人生物的、敏锐得近乎病态的感知系统里,那扇门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传来任何属于“清醒”的声响了。没有脚步声,没有水声,甚至没有那一声声如同催命符般的、把玩着那个银色信物的、“咔哒”的脆响。
世界,终于,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陆渊一个人。
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忘的、被他自己的神祇彻底抛弃的、孤独的幽灵。
他依旧蜷缩在那个属于他的、玄关角落的阴影里。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灵魂,只剩下一副空洞皮囊的、丑陋的石像。他的身体,已经停止了那阵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产生的、毁灭性的痉挛。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可怕的、如同尸体般的、绝对的僵硬和冰冷。
那头被他亲手锁进灵魂最深处的、沉默的野兽,并没有因为凪的退场而沉睡。
恰恰相反。
在这片绝对的、只属于它一个人的黑暗里,它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也前所未有的……饥饿。
它的眼睛,穿透了那层名为“陆渊”的、脆弱的皮囊,穿透了那片粘稠得如同实体般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死死地、贪婪地、一动不动地,锁定在了客厅中央,那个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目标之上。
那个打火机。
那个小小的、银色的、闪烁着罪恶光芒的、如同撒旦的眼泪般冰冷的……信物。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
躺在被凪随手丢弃的那件黑色风衣之上。那件风衣,柔软地、颓靡地,瘫软在昂贵的沙发上,像一具被主人遗弃的、尚有余温的尸体。而那个银色的打火机,则像一把刚刚完成了谋杀,被凶手随意地、遗忘在了案发现场的、冰冷的、沾满了无形血迹的凶器。
它就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对于陆渊来说,它不是静止的。
它在呼吸。
它在闪烁。
它在……嘲笑。
公寓里,那几缕从厚重窗帘的缝隙中,顽固地、挤进来的、来自于城市那永不熄灭的霓虹灯的、病态的、肮脏的杂色光线,像一群被磁石吸引的、卑微的飞蛾。它们穿过那片昏暗的、充满了漂浮尘埃的空气,不约而同地、全部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银色的镜面上。
于是,那个打火机,便成为了这片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它将那些稀薄的、肮-脏的光线,全部贪婪地、吸收到自己那光滑的、冰冷的身体里,然后,再反射出一道道更加锐利的、更加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能将人的理智,一寸一寸地、活生生剖开的、充满了恶意和嘲讽的、残忍的光芒。
那光芒,仿佛在无声地、清晰地,对他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公开的处刑。
它在对他炫耀。
炫耀着它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高贵的出身。
炫耀着它身上所沾染的、那个名为“榊”的、优雅的男人的气息。
炫耀着它曾经被那只骨节分明的、属于艺术家的手,稳稳地、托在掌心。
它在对他叙述。
叙述着它曾经点燃过的那簇,只为凪一人而燃起的、小小的、温暖的、橙黄色的火焰。
叙述着凪在用它点燃香烟时,那两片漂亮的、柔软的嘴唇,是如何轻轻地、叼住烟卷,然后,凑近那簇火苗。
叙述着那一口被缓缓吐出的、缭绕的、模糊了神祇面容的、白色的烟雾。
它甚至,在对他,发出邀请。
一种充满了诱惑的、恶魔般的邀请。
“过来。”
那冰冷的光芒,仿佛在对他低语。
“拿起我。”
“感受我。”
“感受我这冰冷的、光滑的、曾经被那个男人所温暖过的身体。”
“感受我身上,那份属于‘灵魂共鸣’的、你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温度。”
“然后,感受绝望吧。”
“感受这份,名为‘无能为力’的、比任何愤怒都更加痛苦的、最终的绝望。”
陆渊的身体,终于,动了。
他像一具被那恶魔的低语所操控的、没有自我意志的、迟钝的木偶。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那个他蜷缩了整整一夜的、冰冷的角落里,站了起来。
他的关节,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发出一阵阵细密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一台早已生了锈的、老旧的机器,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地、重新启动。
他开始,向着客厅的中央,向着那片唯一的、罪恶的光源,走去。
一步。
又一步。
他的脚步,是无声的。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响动。他就这样,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一个被仇恨所驱动的、没有实体的怨灵,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那片仿佛能将一切都彻底吞噬的、粘稠的黑暗。
他走到了沙发的面前。
他停下了脚步。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躺在黑色风衣的“尸体”之上,正闪烁着冰冷而得意的、胜利者光芒的、小小的“凶器”。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眼中,依旧没有任何光芒。
只有一片无尽的、如同宇宙黑洞般的、能吞噬一切的、死寂的虚无。
他缓缓地、抬起了他的手。
那只早已被他自己的指甲,掐得血肉模糊的、丑陋的、属于野兽的手。那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一片片暗红色的、如同地图般斑驳的、耻辱的印记。
他的手,在空气中,停顿了片刻。
然后,带着一种近乎于宗教仪式般的、肃穆的、充满了毁灭意味的虔诚,缓缓地、向着那个银色的、罪恶的“信物”,落了下去。
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光滑的金属。
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如同高压电流般的、剧烈的战栗,从他的指尖,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冷。
极致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彻底冻结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冰冷的温度。
陆渊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成了针尖般大小。
那头被他用尽了最后一丝理-智,才勉强锁进灵魂深处的、沉默的野兽,在触碰到这件来自于“情敌”的、充满了挑衅意味的实体的瞬间,终于,彻底地、挣脱了它那条由“忍耐”和“现实”所共同构筑成的、脆弱的、可笑的锁链。
“吼——”
一声无声的、却又足以将整个天地都彻底震碎的、充满了滔天恨意的疯狂咆哮,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轰然炸响!
他猛地、收紧了自己的手指。
他将那个冰冷的、该死的、银色的打火机,狠狠地、攥进了自己的掌心。
那坚硬的、带着棱角的金属边缘,毫不留情地、深深地、嵌入了他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血肉模糊的伤口里。
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传遍了他的神经末梢。
但这份疼痛,非但没有让他清醒,反而,像一剂最强效的、最纯粹的兴奋剂,被直接地、狠狠地,注射进了那头刚刚挣脱了束缚的、疯狂的野兽的心脏。
血液,在那一瞬间,重新,沸腾了。
那冰冷的、粘稠的、混合了水银和毒液的液体,被一股巨大的、原始的、名为“愤怒”的力量,猛地泵出。然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暴的速度,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的理智,在那一瞬间,被这股滚烫的、充满了硫磺气味的洪流,彻底地、干净地,冲刷殆尽。
他,不再是陆渊。
他,就是那头野兽。
那头,只为了毁灭而存在的、沉默的、疯狂的野兽。
毁灭它。
一个简单、纯粹、不带任何杂质的念头,如同深渊的圣谕,清晰地、冰冷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
毁灭它。
毁灭这个,来自于另一个男人的、该死的信物。
毁灭这个,承载了“灵魂共鸣”的、罪恶的容器。
毁灭这个,让他品尝到了最极致的痛苦和绝望的、永恒的刑具。
毁灭它!
他手上的肌肉,开始以一种超越了生理极限的方式,疯狂地、痉挛般地,收紧。
他的骨节,因为那股巨大的、毁灭性的力量,而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咯咯”作响的悲鸣。
他能感觉到,自己掌心那个冰冷的、坚硬的金属外壳,正在他那股疯狂的力量之下,极其轻微地、开始,变形。
不够。
还不够!
他要听到的,不是这种微弱的、无力的呻吟。
他要听到的,是清脆的、响亮的、如同世界上最美妙的交响乐般的……断裂声!
他要亲手,将这个该死的、优雅的、艺术品般的“信物”,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捏成一团无法被辨认的、丑陋的、扭曲的、混合了他自己的鲜血和仇恨的……废铁!
他要让它,以一种最屈辱、也最痛苦的方式,死在他的手里。
就在他的力量,即将达到那个可以听到断裂声的、最顶点的瞬间。
另一个,更加疯狂,也更加具有诱惑力的念头,像一条吐着信子的、美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他那片早已被愤怒烧成了一片焦土的、混沌的脑海里,缓缓地,探出了头。
捏碎它……太便宜它了。
那只是毁灭了它的“形”。
他要毁灭的,是它的“存在”。
他要让它,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干净地、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
陆渊的另一只手,缓缓地、抬了起来。
他的目标,是那扇巨大的、永远拉着厚重窗帘的、通往外界的落地窗。
他要走到那里去。
他要拉开那道该死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帘幕。
他要打开那扇冰冷的、沉重的玻璃门。
然后,他要将这个银色的、罪恶的“信物”,用尽他全身的、所有的力气,狠狠地、向着那个刚刚苏醒的、虚伪的、属于“人间”的世界,扔出去。
他要看着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充满了绝望的、银色的抛物线。
他要看着它,像一颗被遗弃的、冰冷的流星,急速地、无可挽回地,坠落、下坠……
最终,消失在那片由钢铁、混凝土和无数个冷漠的陌生人所构成的、巨大而肮脏的城市森林里。
它会被摔得粉碎。
会被来来往往的、沉默的车辆,一遍又一遍地,无情地碾压。
会被这个城市的清洁工,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清晨,当作一堆真正的、没有任何价值的垃圾,扫进那个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塑料袋里。
最终,它会被运往这个城市最边缘的、最肮-脏的、最被人遗忘的垃圾填埋场。
它将和那些腐烂的食物、破碎的家具、和无数个被抛弃的梦想一起,被深埋在地下,永世,不得超生。
从此,这个世界上,将再也没有这个打火机。
再也没有,这份来自于另一个男人的、“灵魂的共鸣”。
再也没有,这份将他钉死在地狱里的、永恒的“信物”。
一切,都将,重新,回到原点。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甜美,如此的充满诱惑力。
它像一剂最顶级的、最纯粹的毒品,让那头疯狂的野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飘飘然的、近乎于神明的、掌控一切的快感。
是的。
就这么做。
这是唯一的、也是最终的、解脱。
他的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向着那扇落地窗,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手臂,也已经,缓缓地,向后扬起,做出了一个投掷的、预备的姿-势。
毁灭,就在眼前。
救赎,触手可及。
但是……
但是……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决定性的瞬间。
就在那只握着“毁灭”的手,即将向前挥出的、那一个永恒的刹那。
一张脸,一张苍白的、疲惫的、带着那种残忍的、玩味的、仿佛早已洞悉了他所有心思的、妖冶的微笑的脸,毫无预兆地,从他脑海的最深处,猛地,浮了上来。
那张脸,属于凪。
属于那个,刚刚在玄关处,用那种饶有兴致的、仿佛在欣赏一头刚刚长出獠牙的、有趣的宠物的眼神,静静地、注视着他的……
主人。
他察觉到了。
他全都察觉到了。
他察觉到了他的嫉妒。
他察觉到了他的愤怒。
他察觉到了他那份卑微的、可笑的、却又致命的独占欲。
他,甚至,可能,就在此刻,正贴在那扇冰冷的、黑色的卧室门后,用一种同样的、充满了玩味的、欣赏的姿态,静静地、聆听着门外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关于“宠物失控”的、精彩的独角戏。
他在等。
他在等一个结果。
他在等,看他这只新长出了獠牙的、有趣的小狗,到底,会做出怎样一番,愚蠢的、可笑的、却又让他感到无比愉悦的、精彩的表演。
如果,他捏碎了它。
如果,他扔掉了它。
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他,陆渊,这头自以为是的、沉默的野兽,用他自己的、最直接的、也最愚蠢的行动,向他的主人,彻彻底底地,承认了一件事——
“我输了。”
“我嫉妒你。”
“我为你而痛苦。”
“你,用这个小小的、银色的打火机,就轻而易举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不是毁灭。
那是,投降。
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取其辱的、可悲的投降。
他将,把自己,彻底地、变成一个可以被预测的、可以被轻易激怒的、可以被那个男人用一根小小的“信物”就轻易操控的……真正的、可怜的、小丑。
他将,失去凪刚刚对他产生的那一丝,因为“未知”和“危险”而带来的、病态的兴趣。
他将,重新,变回那个温顺的、乏味的、可以被随意丢弃的……坏掉的物件。
而那个打火机……
即使他毁掉了它。
凪,也只需要,给那个名为“榊”的男人,打一个电话。
然后,明天,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无数个,一模一样的、银色的、罪恶的“信物”,被送到他的面前。
毁灭一个物件,是毫无意义的。
只要那个能与他“灵魂共鸣”的、该死的男人,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只要他,陆渊自己,还如此的弱小,如此的无能,如此的……
无能为力。
这个认知,像一桶比任何冰水都更加刺骨的、混杂了世界上所有屈辱和绝望的、最冰冷的液体,从头到脚,狠狠地、浇在了那头即将彻底暴走的、疯狂的野兽身上。
那股足以毁灭一切的、滔天的暴力冲动,被这股更加冰冷、也更加残忍的“现实”,瞬间,浇熄了。
那只高高扬起的、即将做出投掷动作的手臂,在空中,极其不甘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了下来。
那只紧紧地、几乎要将金属都捏成碎末的手,也极其艰难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慢慢地,松开了。
野兽,停止了咆哮。
它被,重新,关回了那座,由“无能的现实”和“对失去的恐惧”所共同构筑成的、最坚固的、也最冰冷的、永恒的牢笼里。
陆渊的理智,在那片被烧成了一片焦土的废墟之上,重新,回归了。
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
而是一种,比愤怒,比嫉妒,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酷刑,都更加深沉、也更加痛苦的、全新的感觉。
那是一种……
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足以将人的灵魂,都彻底腐蚀成一滩烂泥的、冰冷的、彻骨的绝望。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地狱。
不是看着情敌与神祇的温存。
也不是握着那罪恶的信物时,那份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
而是,当他拥有了毁灭的力量,却又清醒地、残忍地,意识到,他那所谓的“毁灭”,根本,毫无意义时……所感受到的,那份,足以将他彻底碾碎的、绝对的、永恒的……
无力感。
这份无力感,比愤怒,更让他痛苦。
它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沼泽,将他,连同他那头刚刚苏醒,就再次被囚禁的、可悲的野兽,一起,缓缓地、毫不留情地,彻底吞噬、淹没。
陆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了他那副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沉重的身体。
他伸出手,将那个被他从风衣上拿起,又被他险些毁灭的、银色的打火机,重新,放了回去。
他甚至,还极其细心地、用一种近乎于自虐般的精准,将它,摆回了它最初的、那个分毫不差的位置。
仿佛,刚刚那场足以将他的整个世界都彻底掀翻的、无声的战争,根本,从未发生过。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
他没有再看那个打火机一眼。
他转过身,拖着他那副比来时,更加沉重了千百倍的、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一步,又一步地,向着那个属于他的、玄关角落的、冰冷的阴影,挪了回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将不同了。
那头野兽,不会再轻易地咆哮。
它将,学会,真正的忍耐。
它将,把这份足以将它自己都彻底腐蚀的、“无能为力”的痛苦,当作全新的、最顶级的养料,来喂养自己。
它要,将这份痛苦,凝结成一颗,最坚硬的、最冰冷的、也最致命的、属于复仇的……毒牙。
他要,变强。
强到,不再需要用这种可笑的、毁灭一个“物件”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无能。
强到,足以将那个“物件”背后的、那个代表着“灵魂共鸣”的、他永远也无法战胜的、优雅的男人……
连同,他那整个,高高在上的、充满了艺术和品位的、该死的世界……
一起,彻底地、干净地……
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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