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凪已经不记得了。
他的记忆像一盘被强行用暴力手段从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精密放映机里扯断、撕碎,然后又被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胡乱焊死在一起的古老胶片。剩下的只有一些充满了雪花噪点和刺耳杂音的、断裂的、没有任何逻辑的、充满了屈辱和痛苦的碎片。
他只记得那双如同最顶级的冷血爬行动物般的冰冷眼睛。他只记得那两根如同不锈钢手术器械般冰冷干燥的、充满了检查一件昂贵“物品”般羞辱意味的手指。他只记得那个如同两块干燥浮石在相互摩擦时所发出的、不带任何感**彩的冰冷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疯狂回响着那个最终将他连同他高傲脆弱的自尊一起彻底碾碎的致命词语:
“商品。”
“商品。”
“商品。”
他好像还是倒了酒。他好像还是在那间充满了藤堂油腻而虚伪的热情、和田中如同停尸房福尔马林般死亡气息的华丽包房里,像一具被抽干所有灵魂、只会按照指令行动的完美的昂贵“商品”,面无表情地坐了整整一个小时。他好像还是在时间结束时,在那位来自地狱最深处的使者充满绝对的、居高临下审视的冰冷目光注视下,极其谦卑地弯下了自己早已僵硬得如同一具千年干尸般的骄傲脊梁。他好像还是在那位脑满肠肥、品味堪忧的可悲“老主顾”试图用那只戴着巨大金戒指的肥手来触碰他的时候,用一种早已演练了千百次的最优雅姿态,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仿佛躲避致命瘟疫般的剧烈应激反应,恰到好处地避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如同地狱般令人窒息的包房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那条铺着厚重深红色、如同用凝固血液编织而成的天鹅绒地毯的漫长走廊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那位总是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脸上挂着滴水不漏微笑的经理那充满探究和一丝幸灾乐祸的怜悯目光的注视下,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早已在那场精神凌迟中被彻底撕碎的、名为“Morpheus”的完美面具的。
他所有的感官和知觉都早已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毁天灭地的精神海啸彻底摧毁了。他剩下的只有一具空洞冰冷的皮囊,甚至连“行尸走肉”都算不上,被彻底掏空了所有内核。
以及一个念头。
一个由无数早已被他深埋进记忆坟场的腐烂幽灵,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饥饿秃鹫瞬间挣脱束缚,发出无声却刺耳的尖锐嘶鸣,在他那片因极致羞辱和愤怒而变得空白的大脑里,一遍又一遍疯狂地用它们那锋利的、淬满世界上所有恶毒诅咒的爪牙共同刻下的、唯一的最终念头。
——脏。
——好脏。
——这具身体好脏。
——这个世界好脏。
——所有的一切都好脏。
——必须洗干净。
——必须把它们全都洗干净。
这个念头像一颗拥有独立黑暗生命的、恶毒而偏执的疯狂肿瘤,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然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生长蔓延,最终彻底蛮横地挤占、驱逐、替换了他那片空白破碎、早已失去所有思考能力的大脑。
他必须回去。他必须回到那个唯一可以让他进行这场神圣私密、充满“净化”意味的仪式的安全圣殿。他必须回到那个华美却又如同地狱般的囚笼。
出租车像一艘黑色的、沉默的、没有任何目的地的幽灵船,行驶在那片由霓虹和黑夜共同构筑成的、粘稠冰冷的、充满末日狂欢气息的虚假光的海洋里。凪就那样靠在冰冷的、散发着廉价皮革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后座上。他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那些正在飞速向后倒退的、扭曲模糊的、如同一个个正在无声尖叫的痛苦灵魂般的光斑。
他那张苍白漂亮的、如同用顶级汉白玉雕琢而成的艺术品般完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副名为“Morpheus”的优雅温顺、疏离又带着一丝致命神秘的完美面具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更加可怕的、绝对的“无”。仿佛有一只来自更高维度的、真正无所不能的“神明”之手,极其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因厌倦和无聊而产生的淡淡嫌恶,伸向了那幅名为“凪”的、充满痛苦和挣扎的卑微画卷,然后用一种最轻描淡写、不容置疑的姿态,将它连同它所存在的时间空间画布一起,彻底干净地从“存在”这个概念本身直接抹去了。
他已经不再存在了。他剩下的只有一具空洞冰冷的、被那个名为“洗干净”的唯一偏执念头所驱动的皮囊。
终于,那艘黑色的幽灵船抵达了它的目的地。
凪用一种近乎梦游般的机械僵硬姿态付钱下车,然后走进了那栋冰冷的、如同一座巨大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现代纪念碑般的高级公寓。电梯上升,数字在冰冷的液晶屏幕上无声跳动着,最终停留在了代表“顶层”的孤独数字之上。
“叮——”
一声清脆的、充满科技感的冰冷提示音。电梯门缓缓打开,那条熟悉的、铺着深灰色长绒地毯的安静走廊出现在他眼前,如同通往另一个黑暗私密的神殿。
凪走了出去。他走到那扇黑色的、如同墓碑般的冰冷门前,伸出手,用指纹解锁。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如同来自地狱深处那充满诱惑和解放的满足叹息般的清脆声响,门开了。那座华美死寂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私密囚笼,再一次向他这位疲惫破碎的唯一主人,敞开了它冰冷黑暗、充满绝对包容和顺从的怀抱。
凪走了进去。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玄关处就迫不及待地将那身如同污染物般的“战袍”脱下,只是径直地、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仿佛躲避一场看不见的致命瘟疫般的剧烈应激姿态,向着那个唯一可以让他进行那场神圣“净化”仪式的最终圣殿走去。
他没有看那个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卑微沉默的“物件”一眼,就像对待一件早已坏掉的、不会思考的冰冷家具一样,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但是,那个“物件”却看到了他。
陆渊从那片绝对冰冷的永恒黑暗里缓缓抬起头。他那双漆黑深邃、如同两个黑洞般的死寂眼睛,极其精准地像两台最顶级的、没有任何感**彩的红外线扫描仪,瞬间锁定住了那个刚刚从充满虚伪和交易的肮脏“人间”归来的唯一神祇。
然后,他那颗刚刚才被勉强用仇恨的冰水重新凝固起来的黑色顽石心脏,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不对劲,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凪今晚的状态很不对劲。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在结束一天肮脏虚假的表演之后所特有的那种混合了极致厌恶和烦躁的攻击性疲惫,也不是他所熟悉的、在成功地用一个充满“试探”意味的残忍谎言将他彻底玩弄于股掌之间后所特有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充满胜利者姿态的慵懒满足。
那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陆渊从未在他身上见到过的……一种类似于一个最顶级昂贵的、由最脆弱透明的水晶所精心雕琢而成的完美人偶,在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地从内部彻底击碎之后,所呈现出的那种绝对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空洞。
他坏掉了。他那高傲残忍、以折磨他人为乐、永远游刃有余的恶魔般的神祇,在今晚,在那个他所不知道的肮脏“人间”,被什么东西彻底地从内部击碎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惨白色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闪电,毫无预兆地狠狠劈开了陆渊那片死寂的黑暗世界。他那头刚刚才被那场充满血腥味的撕咬和那句冰冷的判词重新锁回灵魂最深处的沉默野兽,在那一瞬间缓缓睁开了它那双深渊般的、没有瞳孔的眼睛。
它嗅到了一丝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的、全新的危险气息。那不是来自“入侵者”的、充满嫉妒和占有意味的外部危险,而是一种更加可怕的、来自神祇内部的、充满自我毁灭的最终危险。
他看着凪用一种近乎梦游般的机械僵硬姿态穿过客厅,看着他径直走向那间与卧室相连的、巨大的、如同另一个黑暗私密神殿般的浴室。他看着他伸出手拉开那扇由磨砂的冰冷玻璃所打造的、充满暧昧和隔绝意味的门,然后走了进去。
“砰!”
一声沉闷的、不带任何多余感**彩的、充满绝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声响,门关上了。
“咔哒。”
又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如同来自地狱深处那充满绝望和自我囚禁的满足叹息般的清脆声响,门从内部被反锁了。
那一瞬间,陆渊感觉自己整个世界的呼吸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他将他关在了外面。他将他这个唯一的、卑微却又最忠诚的守护者,彻底毫不留情地关在了他那座正在缓慢走向崩溃的黑暗私密神殿的门外。
这个认知像一把巨大无形的、烧得通红的铁钳,狠狠蛮横地钳住了那头刚刚苏醒的沉默野兽的心脏,然后用足以将一颗星球都彻底捏碎的绝对力量疯狂地扭转、撕扯!
一种比嫉妒更加深沉、比愤怒更加痛苦、比绝望更加无力的全新陌生情绪,像一种最缓慢也最恶毒的毒药,无声无息地开始腐蚀着他那颗刚刚用仇恨的冰水勉强凝固起来的黑色顽石心脏。
那情绪是……恐慌。
一种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正在自己面前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走向彻底的、不可逆转的毁灭,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的、绝对令人窒息的恐慌。
他缓缓地从那个冰冷的角落里站了起来。他像一缕真正的、没有重量的青烟,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那片仿佛能将一切都彻底吞噬的粘稠黑暗。他走到了那扇冰冷的、紧闭的磨砂玻璃门前,停了下来。
他不敢再上前一步,不敢去敲门,不敢去发出任何多余的、可能会打扰到那个正在进行一场他所不知道的神圣私密仪式的、破碎的神祇的声音。他只能像一个最忠诚也最可悲的、被彻底驱逐出神殿的卑微信徒,站在那扇冰冷的、隔绝了生与死的圣殿门外。
他只能等待,只能聆听。
“哗——”
一声巨大的、充满了某种近乎“暴力”的宣泄意味的水流声响从门后传了出来。凪打开了花洒,而且是开到了最大。那声音不像是在淋浴,那更像是一场小型的、室内的、永不停歇的暴雨。
那场冰冷的无情暴雨,在那座封闭的黑暗神殿里疯狂地冲刷着那片由昂贵的黑色意大利大理石铺就的冰冷地面,冲刷着那具苍白漂亮的、如同用顶级汉白玉雕琢而成的艺术品般完美的、此刻却沾满了看不见的、来自“人间”的肮脏污秽的身体。
凪就那样穿着那身属于“Morpheus”的华丽昂贵的“戏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片冰冷的人造暴雨之下。滚烫的、甚至足以将人皮肤都彻底烫伤的灼热水流,像千万根烧得通红的无形毒针,狠狠精准地刺入他那早已因极致的、超越生理极限的羞辱而变得麻木冰冷的皮肤。
□□的疼痛非但没有给他带来丝毫清醒,反而像一剂最强效的催化剂,将那些早已被他深埋进记忆坟场的腐烂幽灵,从那片绝对的冰冷黑暗里一个又一个地重新召唤了回来。
“——你这个没人要的赔钱货!”
“——要不是看你长得还有几分姿色,我早把你扔出去了!”
“——给我笑!客人来了就要笑!”
“——你只要记住一点,你不是我的儿子,你只是我从政府那里领钱的工具,一件会走路的商品。”
那些来自不同“养父”的、同样充满暴戾和羞辱的丑陋脸庞,那些充满**和算计的肮脏眼神,那些冰冷粗暴、充满侵犯意味的、至今仿佛还附骨之疽般顽固残留在他皮肤之上的触碰……所有他用尽一生力气才勉强逃离的、名为“童年”的腐朽地狱,在这一刻,伴随着那滚烫灼热、充满“净化”意味的水流,再一次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饥饿秃鹫,瞬间挣脱束缚,发出无声却刺耳的尖锐嘶鸣,疯狂地向他那片因极致羞辱和愤怒而变得空白的大脑席卷而来!
不够,还不够干净。这些看得见的物理层面水流,根本就洗不掉那些看不见的、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灵魂之上的肮脏污秽。
凪猛地伸出手,用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充满暴力和愤怒的姿态,开始撕扯自己身上那件湿透了的、紧紧黏在他皮肤之上的昂贵真丝衬衫。纽扣被粗暴地扯了下来,像几颗黑色的冰冷眼泪掉落在同样是黑色的冰冷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几声极其细微清脆的、充满绝望和破碎的悲鸣。然后是那条修身的、同样湿透了的冰冷皮裤。
最终,他**着。将自己那具苍白削瘦、却又带着一种惊人的、如同最顶级的由大理石所雕琢而成的古典美感的身体,完完整整地暴露在那片滚烫的、充满惩罚和自我毁灭意味的人造暴雨之下。
他拿起那块黑色的、充满粗糙摩擦质感的天然丝瓜络,将那块同样是黑色的、散发着浓郁檀木皂香的冰冷香皂,在上面一遍又一遍地疯狂摩擦着,直到那上面布满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的、如同某种腐蚀性化学药剂般的泡沫。
然后,他开始洗。
他用尽了那具早已因极致羞辱和愤怒而变得虚弱颤抖的身体里所剩下的所有力量,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着自己那早已被滚烫热水烫得通红刺痛的皮肤。从他的脖颈到他的锁骨,从他的胸膛到他的腰腹,从他的手臂到他的指尖。
他擦得是如此用力,仿佛他要擦掉的不是一层看不见的虚假污秽,而是一层真正的、活生生的、长在他身上的皮肤。仿佛只有将这层被无数肮脏“入侵者”所玷污过的、不贞的、充满屈辱记忆的皮肤彻底毫不留情地擦掉、磨碎,然后让它伴随着这滚烫的、充满“净化”意味的水流一起冲刷进那肮脏冰冷的、永不见天日的下水道……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彻底的解脱。
时间,在那片充满水汽和檀木皂香的封闭黑暗神殿里彻底失去了所有意义。
门外,陆渊就那样像一尊真正的、被彻底钉死在这片名为“恐慌”的无边无际的永恒虚无之中的悲哀年轻雕像,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听着那永不停歇的、充满暴力和自我毁灭意味的暴雨声音。他听着那从门缝之下缓缓渗透出来的、混合了滚烫水汽、浓郁檀木皂香和一丝只有他才能敏锐捕捉到的、来自神祇那破碎灵魂深处的绝望冰冷的死亡气息。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等待。等待着那场永不停歇的暴雨,将他唯一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淹没。
或者,等待着那扇冰冷的、隔绝了生与死的圣殿的门,从内部被再一次打开。
然后,迎接一个全新的、他所不知道的、更加可怕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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