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没有见到岁迟,也没有遇到怪异的事情,或许真是因为空泉放过了他,所以他才能安心睡几个好觉。
那天晚上过后,杜重时便发现灵堂前的供品不见了,正当他犹豫是否要再去镇上采买时,他听到大门被叩响了三声,等他打开门时,便看到了守卫留下的木盒和字条。
原来地方官得知驸马守灵,特地派人送来了新鲜供品,这样就不用杜重时费心采买了。
拿到供品的杜重时很高兴,当天把灵堂上上下下收拾了干净。当然,小心地避开了栅栏和灵牌,只是清扫了一些边角。即便如此,也能感觉到灵堂焕然一新。
仅仅收拾灵堂,杜重时还觉得有些不足。院子看起来太荒凉破败了,虽然也有被偶尔打理过的痕迹,但以长期生活的标准来看,还远远不够。
杂草要拔掉。
石面上的青苔也要刮干净。
堆放杂物的东间,布满了灰尘和蛛网,要清扫一遍,再把东西重新规整。
供人睡觉的屋子,要时常通风,还要洗衣晒被子,除去墙角的霉斑。
厨房……他还没找到厨房,只好硬撑到第二天,捡过了一晚上的供品馒头吃。
说起来,每次早上起来,都会发现供品少了一些。
不会是公主吃了吧?
如果真是那样,杜重时就谢天谢地了。
至少这说明,公主对他的供奉还是有点满意的。
因这愉悦的心情,杜重时几乎忘却了身在何方,也忘却了随时可能的危险。直到他在藏物室的镜子旁,捡到了一把落灰的油纸伞。
因为这些天经常会下雨,杜重时格外留意这把伞,毕竟,一旦下起雨来,不管阴天白天,都只能待在屋子里,或者回廊下了。再想出门,也是很不容易的事。
偶尔他也想到镇上买点新鲜的食物。
不知道把这样的想法传达给县令,会不会得到回应?
杜重时暂时不敢麻烦他们,因此,仍寄希望于手中这把旧伞。
伞若有灵,就请打开来,为我遮遮雨吧。
他默念着将纸伞推开,欣喜地发现伞身并无破损,收放仍然丝滑。
太好了。
杜重时捻着伞柄,将伞高举过头顶,转了两圈。
因为太过高兴,没能留意周围的变化,等他回过神来,看到镜子里与自己迥然不同的脸时,顿时吓得跌倒在地上。
“你、你是……”
这分明是白天,为什么还会有鬼?
镜子里的鬼,不会要把他抓到那边的世界,然后霸占他的身体吧?
恐怖的想法使他闭上眼睛,迅速转过身,想要躲开对方的视线。
镜子里的人却说:“快回来。你的鞋子掉了。”
杜重时疑惑地扭头,鞋子分明还在自己的脚上。
不不不,这是对方的陷阱,我为什么听进去了?
杜重时欲哭无泪,正欲爬走,却看到一双绣花鞋出现在眼前。
啊——
杜重时惊恐地挪回原地,背靠着镜子,眼睁睁看着绣花鞋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这是什么、不要……
他拼命用脚蹬着那双鞋子,不料被镜子里的人从背后钳住手腕,惊起了一身寒意。而自己的鞋子也在蹬动中脱落,转瞬便被小小的绣花鞋取代。
“对了,就是这样。”镜中人低声诱惑道,“现在,拿着伞站起来,让我看一看。”
杜重时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在镜中人的命令下,捡起敞开的油纸伞,点着小步、姿态忸怩地转过身,面朝镜子。
镜中人的面容雌雄莫辨,身上却穿着明显是女子样式的裙子,见到杜重时,很高兴地摆弄着姿势。
“我真好看,用沉鱼落雁来形容都不为过。”
镜中人抚着脸微微叹息:“可惜阿迟这么久不来看我,我都没机会给她展示一下我的新裙子了。”
它提到阿迟,反而让杜重时的挣扎减轻了几分。
“你也知道、阿迟娘子……”
“当然了。”镜中人笑道,“这里所有的灵,都受着阿迟的庇护。”
所有的灵?
包括那些面首吗?
或许阿迟的身份真的是公主的大侍女。
“阿迟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杜重时一边受着镜中人的摆弄,一边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
“她呀……”镜中人说,“她是一个孤独的小女孩。但是,也是我们之中最有勇气的。如果不是她的话,这座宅子,早在八年前,就会毁于那场天灾。”
天灾……是公主暴毙那年的天灾吗?
阿迟娘子究竟做了什么?
油纸伞倏地收束,镜里的人悠悠背过了身。
“算了,阿迟不在,给你看也没用。”
杜重时陡然退步,重新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这时才发现脚趾已经被绣花鞋挤得肿痛蜷缩。
他抬头想叫住镜中人,已经来不及,只能呆呆地盯着镜里的容颜发愣。
我真的还在原来的世界里吗?
杜重时不敢再呆在这里,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他生怕再被镜中人抓起来,被逼着穿上小小的鞋子,摆弄各种姿势。
至于阿迟娘子的事,他总觉得,宅子里的灵都不愿透露更多。
也许就像老妇人说的,附着在领地上的灵,都很排外。而在这偌大的宅子里,杜重时是唯一的外人。
于是他跑出了这间屋子,再次回到了院子。
夜幕降临,灵堂的门再次紧闭,杜重时意识到,今天已是十五了。
阿迟娘子现在在灵堂里吗?
呼啸而过的风声吹响了檐角的惊鸟铃,灵堂内疑似传来鞭笞声,还有愤怒的、尖锐的叫喊,桌椅碎裂的声音,和崩溃无助的哭泣。
杜重时心惊胆战地立在灵堂外,看到回廊拐角处,空泉悬身立在那里,冰冷的眼神透着警告。
我不会触犯规矩的。
杜重时默念着。却惶恐地想:灵堂内到底发生着什么?
那是只有阿迟娘子能进去的地方。
镜中人说,是阿迟娘子保护着所有的灵。
那些灵,是恶鬼公主的仆从和面首。
所以,阿迟娘子是在代替那些灵,忍受恶鬼公主的折磨吗?
杜重时的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出于什么。
*
直到后半夜,杜重时才等到岁迟出来。
她的脸色显然比上次见面时憔悴许多,束紧的袖口处多了几道刮痕,隐隐渗出血迹。就连灯笼,也破旧许多。
见到杜重时的一瞬,她显然愣住了,不经思考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无怪她这样问。现在子时已过,常人早该睡下了。何况这么些日子,杜重时的作息也一直很稳定。
每天傍晚她起床,都能看到杜重时收工回屋,然后院子就莫名其妙地干净许多。
平时虽然她也会拔个草,铺个床,但很少有时间这样大张旗鼓,铺天盖地地扫除。
因此,默许驸马留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如今又看到杜重时半夜出巡,她不免多了几分忧虑。
难道他又被空泉它们吓得睡不着了?
我明明都交代过了。
杜重时没有说话。他其实很想问,恶鬼公主是不是欺负你了,可是看到对方疲惫的脸色,又不忍开口。
阿迟娘子一定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才会独自忍受。此时揭露,不就成了雪上加霜?空泉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只是默默站在门外,担忧地守候吧。只有在鞭笞声停止的时候,它才能放心离开。
我就更不能揭开她的伤疤了。
女子受的苦,便是和着血泪也要咽下的。
杜重时只得勉强扯出笑容来,忍住哽咽,颤着声音道:“我听到外面的声音,很害怕,睡不着。”像是病急乱投医的人,连危险和安逸都分不清楚。
岁迟却想当然地以为,第一晚的遭遇给他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让他连房间都不信任了。
“没事的。”岁迟安慰道,“只是正常的声音而已。屋子里很安全,只要不出门,就不会发生什么。”
杜重时微微低下脑袋,不晓得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岁迟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只是误以为听到她“故作坚强”的温柔声线,正在努力掩藏眼里即将涌出的泪水。
岁迟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哄道:“没事的,回去吧。”
全然未发觉,此刻的姿势已然非常暧昧。她几乎把驸马整个人都揽在了怀里,而因“恐惧害怕”而瑟缩着偷偷吸鼻子的郎君,颤抖着依在她的身上,满脸都是仰慕之色。
就在岁迟打算亲自把驸马送回房时,杜重时的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声咕噜。
绵长的、像是饿了一晚上的。
杜重时一下子红了脸。
之前心情太沉重了,没能察觉肚子饿;现在见到岁迟,放松下来,反而压抑不住身体的叫声了。
晚上的确没有吃东西。
实际上,这么些天,也没正经地吃过一顿饭。
他太怀念热饭的滋味了。
岁迟显然也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件事。
厨房一直没有被动过的痕迹,驸马平时都吃些什么?
总不会是……自己当做宵夜吃剩的供品?
思及此,心中更加抱愧,便附耳说:“我们去厨房煮点吃的吧。”
于是杜重时总算知道了厨房的坐落。
他当然不好意思让岁迟动手,赶在对方撸袖子之前,便接过了她手中的菜刀,慌张忙乱地翻起了菜篓子。找到两根瓜之后,他才悄悄用眼角余光去瞧岁迟。
岁迟侧着身坐在一旁,低头解开束袖,从腰间拿出了一瓶伤药。
杜重时飞快地移开眼睛,默念“非礼勿视”,但还是忍不住关心对方的伤势,趁着洗菜的当口,又瞟了一眼。
并未看到特别严重的血痕,或许主要的伤口不在那里。若是脱了上衣,被鞭笞背部,岂不更加痛苦?可是就算心疼,杜重时也不能诉之于口,或表现出来。
他再次打算收回目光时,无意间捕捉到岁迟手臂上的环绕的一块印记。
红红的,像是臂钏。
是胎记吗?似乎有些夸张。
杜重时认真地把菜切好,生火,浇油,下锅。岁迟点着光在旁边,一边擦药一边偷看,只觉得香气逼人。
驸马真的好贤惠啊。
良辰美景在前,她阴差阳错地开口:“郎君可曾读过什么书?”
杜重时愣在原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岁迟方觉唐突,用手背捂了捂脸,目光闪烁了一下。
怎么好像在调戏人似的?
按娘亲的说法,结娃娃亲的杜家,可是书香之家,和她这种舞刀弄枪的可不一样。这样说话,真有点小瞧了人家。
果不其然,杜重时反应过来,便点了点头。
“读过几年书,学识粗浅,不求甚解。”
他这样谦虚,倒给了岁迟台阶下。
“我也读过一两年,”岁迟笑道,“小的时候,在镇里的私塾,跟先生上过课。那时学的不难,还挺好玩的。”
“后来不读了吗?”杜重时问。
“后来发生了事情,”她用脚拨了拨地上的柴草,“没有机会了。”
自从天灾之后,她就断了和同窗伙伴的联系,守在宅子里。就算出门,也是在夜间,为了斩妖除魔。
其实哪儿有什么恶鬼公主?都是趁着天灾造成混乱之际,从冥界跑出来的妖魔。它们被自己镇压之后封印在玉像里,每晚叫嚣着想要逃脱,只是平时声音太微弱,才不会被人听见。
初一和十五是阴气最重的时候,它们可能有机会冲破封印,因此才要岁迟特地去处理。
处理的办法是:先胖揍一顿,揍到它们没力气,再重新加一层封印。
虽然如此,还是不能一劳永逸。冥界裂缝里源源不断地钻出新的妖魔,每夜都在雾隐镇上徘徊,她不得不昼伏夜出,把那些妖魔一个个揪出来,当场斩杀。杀不尽的,便团成团子,塞进封印里。
其他的时间,她都在搜集补天石的碎片。只要能够从妖魔身上搜集八百道碎片,就能补全冥界的裂缝,镇子就能够恢复太平。
如今,只差最后十片。
杜重时想当然地以为,岁迟是被公主禁锢在这里,才没有机会去镇上念书。因此,对她多了几分怜惜,又不自觉地埋怨起公主来。
等他惊觉自己产生如此大胆的想法时,又甩甩脑袋,把念头消去了。可是心里仍觉得,自己和岁迟的处境是相似的,都是那么身不由己。
因此,当岁迟问他名字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了,甚至末了,还浅声地问:“迟娘……敢问尊姓?”
“我叫岁迟。”她笑眯眯道,“你还像刚刚那样,叫我迟娘就好。”
时郎。
杜重时的脸颊再度染红。
他们简单地吃完了一顿饭,回去时,岁迟主动要送他。杜重时不忍和迟娘分开,走得极慢,又想:这样会打扰迟娘。便加快了脚步。
站在屋门前,杜重时还是没忍住,勾起岁迟的腰佩,低低问道:“迟娘,我怎样才能见到你?”
今夜分别,恐怕白日又不见踪迹。
杜重时这样不舍,让岁迟也有几分意动。
“我白天不出门。不过,如果你想见我,就去半月池旁,找一棵叫梦庭的月桂吧。他会帮你传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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