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意到岁迟的衣服破了,杜重时一直想给她缝补缝补,抑或干脆买匹布来,裁身新衣裳。这么想着,又动了出门的念头。
有了上次的经验,杜重时大早便起身,供奉完公主后,收拾行装准备出门,还特地拿了一把伞——当然不是藏物室的那把。
他轻车熟路地走出公主府,迎面撞见一脸惊讶的守卫。对方似乎没有想到,经历之前的“逃跑事件”,杜重时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像今天这样神清气爽地再度出门。
莫非公主真的很喜欢这个驸马,所以才让他过得这么逍遥快活?
由此,守卫对他的称呼也渐渐恭敬起来。
倘若能让公主稍微收心,不再作祟,他们便是把驸马当神明供着,也不为过。
他们的想象是美好的。
然而现实是,不久前,又有几个镇民被发现曝尸荒野。明明黄昏前巡逻的人已经挨家挨户地提醒他们不要出门,终究还是无法避免。
谨慎的镇民为何忽然间一反常态?
杜重时不曾留心这些,只是路过人家在办丧事时,暗自唏嘘了一会儿。因心里惦念着为岁迟做件合适的新衣裳,挑了好几家铺子,才找到满意的布料。
做一身姜黄色的袍子吧,天气快变冷了,得选厚实些的。
不知迟娘的身长如何,可不要做小了。
她大概和我一般高,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有力量感,像是能轻松扛起三十斤的石头。
许是那枝利箭入木三分,给了他如许错觉。
挑好了布料,又买了针线工具,他便要回宅子了。
路上,又遇到先前的老妇人。她坐在门前,身影看上去十分孤寂,屋内的阴影打在她脸上,增添了一种冷清的落寞感。
她似乎又在招手了,依旧是笑着。
念及先前的躲雨之情,杜重时停下赶路,过去打了声招呼。
“好几天不见了。”老妇人拖来一把马扎,放在门前,挪了挪身后的椅子,“坐坐吧。你抱着布,要做衣裳吗?”
杜重时腼腆一笑:“只能坐一会儿,不敢多打扰,一会儿还要赶路。”便依着老妇人坐下,将布匹搭在腿上。
老妇人又问:“为院子里的娘子?”她指的还是衣裳。
蓦地被点破意图,杜重时有些羞赧。他选的并非女子常用的颜色,结果还是被看出来。不过他疑惑的是,老妇人怎会知道院子里的人。
“您认识迟娘?”
老妇人笑笑,似乎有些哀伤:“她是个好姑娘。”
杜重时点点头,十分认可。
然而紧接着那句“可惜”却让他竖起了耳朵。
“怎么了?”杜重时问。
老妇人竟然也是了解迟娘的人,难道她知道什么隐情。
只见她伸手摸了摸桌子,那上面的符纸不知何时换了颜色,变成了白底黑文。
“为虎作伥,难得善终。”沧桑低沉的话语中有幽幽的叹息。
杜重时紧张起来,贴着布料的手指不由捏紧。
“什么意思?是因为恶……公主吗?”
老妇人比了一个“嘘”,环顾了周围,才缓缓转过头来,压低嗓音说道:“公主是方圆二十里最大的恶鬼,可是她被镇压在玉像里,无法出来,便只能驱使小鬼,为她效命。”
公主……玉像?
莫非公主从未离开过灵堂?
难怪自己几次三番遭遇怪事,偏偏不见公主的面。
“可是她被封印住,为何还能驱使小鬼?”
“鬼有鬼的办法。”老妇人点了点脑袋,“不是必须要用实体,才能威慑小鬼,只要一个中间人。”
杜重时拧起了眉。
“被控制的人,手臂上会有一道长长的印记,那就是恶鬼临死前留下的抓痕。它像是一道烙印,禁锢着人的行动,让人不能反抗恶鬼的意志。”
“那是封印……”
难怪迟娘要劝说别人离开,而自己则守在宅子里,她果然是被公主禁锢了。之所以不让我靠近玉像,是害怕我也被公主欺负吗?
像空泉那样的灵,也不敢在初一十五接近灵堂,可见公主多么恐怖。而迟娘竟要独自承担这一切。
“怎么才能救她?”杜重时低声喃喃。
老妇人扭过头来看他。
杜重时似觉失言,捂住了嘴。
他是公主的人,早晚侍奉在公主府中,怎能起这样的心思?至少不该说出来。
倘若被公主知道,岂不更糟糕?
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就像是惩罚他似的,天色又变暗了许多。
“我不能再说了。”杜重时匆匆起身,“我真的要赶路了,公主还在等我回去。”
未曾谋面的、令人心惊胆寒的……恶鬼公主。
我应该逃跑的。
可是,不光是我的家人需要我,迟娘……也在那里。
我想保护迟娘,就和迟娘保护我们一样。
我想……替她分担。
气喘吁吁地回到院子,空旷寂寥的景象让杜重时心里生出无限悲戚。
我回到的是一个牢笼。
我甚至没有解脱的办法,不管是为我,还是为迟娘。
他蹲坐在门口,靠着门板伤心了一会儿。
这个时候见不到迟娘,也不必面对恶鬼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调整好心情,准备把布料先放起来。
大门倏地被敲响。
“驸马,你在吗?有你的信。”
杜重时一愣。
是送供品的人的声音。
这么晚了还过来,说什么信……难道是家人出事了?
“是谁送来的?”杜重时隔着门问。
“杜青苧。”
是小妹!
杜重时急切地想要拉开门,触到门栓之时,扭头看了一眼天空。
太阳落山了。
门外……是谁?
“快点。”送信人不耐烦起来,“我还要赶着回家吃饭。天要黑了,你也得为我想想。”
杜重时举棋不定。
不,天明明已经黑了。
是宅墙挡住了日光,使我看不见太阳吗?
敲门声愈发激烈,杜重时难辨真假。
怎么办?迟娘,要叫迟娘来吗?
可是迟娘在哪儿?
杜重时捏着两只拳头,慌得在门前打转,直到他想起迟娘说的话。
去找梦庭……
真的来得及吗?
杜重时迟疑地迈出脚步,正欲拔腿狂奔,忽听到门外一声惊恐的叫喊:
“那是什么东西?啊!不要过来,啊!啊——啊——”
撕咬和骨折的声音。
淌到门内的血。
桀桀的怪笑。
以及扑面而来的臭气。
杜重时的脚扎根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我……害的?
彼时,岁迟拿着半截妖身上的碎片,冷眼看着门户大开的茅屋。
黑气散去之处,老妇人闭目靠在椅背上,已然了无生气。
她埋葬了老妇人,然后将整间屋子锁起来,贴上封条,并写上“符纸售罄”的字眼。
柳奶奶去世,以后谁来给镇民分发符纸?
岁迟怀着忧虑的心情,回到院子,当场就被飞扑过来的郎君抱了满怀。她还未开口发问,便摸到一袖濡湿,只见郎君身姿不稳地拽着她的衣服,抬首时泪光盈盈,可怜而动人。
“迟娘……”他掩不住哭腔,恐惧地望向了身后。
黑色的血从门缝里不断淌出,罅隙里透过一只眼睛,轱辘轱辘地转圈,看到岁迟时,才静止不动。
岁迟冷下脸,自筒中拔出银箭。
眼睛瞬间消失,连带着地上的血迹。
岁迟这才冷哼一声。
而怀中的郎君已抽泣到失声。
“这么害怕吗?”岁迟抚着他的背,柔声道,“只要不开门就不会有事。你看,它已经走了。”
杜重时摇摇头,他恐惧的不仅是这个。
“送信的人,被它……吃了。就因为我没有开门,送信的人死了。血全都流了进来。都怪我,都怪我……”
岁迟哂笑。
“你仔细看看,哪儿有血?”
杜重时一愣,缓慢地回过头,发现血迹真的完全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血呢?”
“只是幻觉而已。”岁迟安慰他,“大晚上不会有什么送信的人来,那是骗你的。”
“是吗?”杜重时将信将疑。
那人还知道我妹妹的名字。
“当然。”岁迟笃定道。随后她又说,“最近白天也不要出门了,外面很不安全。”
妖魔学会寄身死人的躯体,竟然避开了符咒,真是可恶。
符咒是只保护生灵的。
而且,它们竟然还用尸体去引诱活人……听到死去亲人的声音,谁能忍得住不出门?
一定要让地方官也加强宣传才行。
杜重时“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心虚,眼神不自觉地向地上瞟。
岁迟才注意到地上散落的布匹。
“你今天又出门了?”
杜重时点点头,从她身上起来,小心地看她一眼,蹲到地上,拾起布匹。
“迟娘的衣服破了,我想给你做身新的。”
总是穿着破旧的衣服,在小鬼面前,会抬不起头的。
岁迟本人倒没想过那么多,每日昼伏夜出,四处寻妖,她实在没心情打理外在。莫说做针线活没时间了,便是出门挑选衣服,她也觉得费事。
如今听到郎君要亲自为她做衣,说不期待却是假的。
“郎君会做衣?”岁迟兴致勃勃道,“好厉害啊,我就不会做。”
杜重时看出来这一点,心想:所以你的衣服才穿得旧旧的,护腕都磨损了,也不知道换。倘若我不说要为你做衣,你是不是要把这身穿到破为止呢?
想归想,他实在没脸皮说出来。
我是迟娘的什么人呀?
没名没分的,这样管来管去,迟娘指不定要烦我了。
可是木已成舟,他只好厚着脸皮,小声地问:“迟娘,若不介意,请让我量量你的……”
“肩”字说得愈发小声。
裁衣要量得可多了,可是男女授受不亲,他怎敢过多冒犯,只好借着肩比一比,免得参差太大。
然而话音未落,岁迟就很配合地张开双臂,歪头道:“这样可以吗?”
杜重时面烧红云,低头嗯了一声,拿起一根棉线,比量起来。
这个姿势量哪里都很方便,但杜重时太拘谨,还是避开了很多位置,甚至不敢贴身触碰,只是虚空地比了比。
岁迟却有些不满,一把捏住杜重时的手腕。
“这样能够量准吗?靠近一点呀。”
一方面她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另一方面……杜重时可是她的驸马啊。
以双鱼为媒,经父母之口,为圣上钦定。
就算时郎不愿意,唔……
时郎可没有不愿意的样子。
他可是个顽固的、迂腐的小郎君。
杜重时显然手足无措起来,犹豫半晌后,屏住呼吸,动作更加小心地贴近岁迟。
迟娘的身体真的好有力量啊,隔着衣料都能体会到,肌肤下涌动的生命的脉流。杜重时怀疑自己的心跳到了耳朵上,怎么耳畔总萦绕着砰砰砰的声音,散也散不去。
岁迟则趁杜重时弯腰时,低头垂目,盯了一会儿对方团起的发髻。
时郎身上为什么这么好闻?明明是个男子。难道他沐浴时偷偷放了花瓣?家里也没有这个味道的花……
好不容易量好了身,杜重时的脸已经红得不能看了。
“我、我这就去记下来。”
说罢,便掐着棉线往屋里跑去。
徒留岁迟在背后发笑。
自那后,杜重时发现敲门声又变多了。有时候夹杂着强盗杀人的狰狞呼喝,有时候伴随着婴儿无助的哭闹,让人难以忽视。
杜重时强迫自己,不去理会。
就像迟娘说的,那些全部都是假的,是幻术,都是骗人的。
迟娘一直在保护我们,我不能给迟娘添乱。
可是……
杜重时看向天空。
初一又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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