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那天晚上,岁迟主动找到杜重时,换上了她的新衣裳。其实她的本意不是这个,不过,这也是值得期待的事。
为了这一天,她还特地给灯笼贴上崭新的花纸,点燃长长的蜡烛。
她对杜重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便牵住时郎的手,信步穿过长长的回廊、连屋的拐角、花厅、洞门和桥梁,穿过大半个宅子,走入一片幽森的密林。
小径随着步伐的深入不断抬高,变成了山路。
宅子连着后山,这是杜重时从未想到的。
九曲回廊隔绝了大多数空间,杜重时对宅子的探索不足冰山一角。然而对岁迟而言,这是她守候八年、甚至更久的地方。
明月未悬,繁星漫空,像是天上的街市。而不远处的树梢浮起灵火,亦似张灯结彩,遥相呼应。
岁迟停下脚步,低声说:“仔细看。”
那灵火的光下浮起了多彩的光色,凝成影像,似是人形的精怪,在林间架起了坊市。
然而这不是真正的坊市,凑近了捕捉不到实体,只能听见精怪吃吃的笑声。
并无恶意。
“这是山间的灵。”岁迟说,“它们以万物的形态存在着,你看到的只是它们凝结的幻影。”
“它们能看到我?”杜重时问。
“当然。这并不是海市蜃楼。”岁迟笑道,“今天是灵与凡界接壤的日子。如果你得到它们的信任,就能看到它们。”
杜重时感到不可思议。
这座没有夜晚的镇子里,原来也会有灯火通明的街道。不在别处,而在恶鬼居处的后山上。
迟娘是因为寂寞,才找到它们的吗?无法离开宅子,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聊以慰藉。
“很美吧?就算不出宅门,也能够得到新奇的体验。”
岁迟转过身来,期待地望着杜重时。她乌黑的眼眸里,像是盛着无尽的星光,如此明亮而动人。
杜重时忍住心中涌起的酸意,重重地点了点头。
“真的……很美。”
灯市也是,迟娘……也是。
我想要迟娘一直露出这样的笑容,想要迟娘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该怎样,才能做到?
山市的灯火亮了一整夜,杜重时却没办法彻夜不息,走到山顶,歇了一会儿,便沿路返回了。
岁迟心想,偶尔这样出来逛一逛,时郎就不会感到沉闷了吧。便高兴地陪着杜重时下山,护送他回屋后,才开始后半夜的猎程。
还差最后半截碎片。
岁迟摸摸腰间的口袋,那里还存着从寄身柳奶奶的妖魔身上刮下来的半截碎片。
它是个强大的妖物,还惯会蛊惑人心。
只要把它解决掉,取出最后半截碎片,就能够彻底修补冥界裂缝了。
到那时,就可以把封印在玉像里的那些臭鬼,一股脑地全部都甩回去!
天光破晓之时,杜重时在回廊见到归来的岁迟。对方巡了一夜,鬓发有些凌乱,见到他时,挥手笑了一下。
“时郎醒了?我还以为你会多睡一会儿。”
杜重时摇了摇头:“晚起的话,供奉就迟了。”恶鬼公主生气起来,不晓得会怎样,会不会迁怒迟娘?又看了一眼岁迟,有些不解,“原来白天也能看到你。”
“这个啊,”岁迟笑了笑,“刚刚发现厨房没有菜了,过来问问你,喜欢吃什么,我去后山摘啊。对了,兔肉怎么样?”
原来是为这事。
杜重时道:“我不挑食,迟娘给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好吧,我们随便看看。”
岁迟便转身。
杜重时又叫住她:“等等,迟娘……”小跑着跟到她身后,小心地拂了拂她发顶的叶片。“头发乱了。”
“唔。”岁迟摸了摸发顶,果然感觉到发髻有些散乱,有几缕头发脱离掌控,“真不牢固,又掉了。”
见她露出难得的困扰的表情,杜重时也笑了一下,拽了拽她的衣袖,示意她到美人靠上坐下。
自己则站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替她解下发箍,梳理散落的乌发。
手指无意间触到她身后的长弓,有些滞碍。岁迟察觉到了,便将弓卸下,搭在一旁,背身对着杜重时,任由他梳发。
“时郎在家,也会给女孩子梳头吗?”
岁迟望着池水,浅声发问。熟练的手法,大概不是第一次。
“偶尔给妹妹梳。”杜重时说道,“娘亲不在时,她就会缠上我,总要试试时兴的发型,一梳便是半个时辰。”
岁迟可等不起半个时辰。不过……
“若有机会,也想让时郎给我梳一次看看呢。”岁迟说,“就像京城的娘子那样。”
杜重时动作微滞,似为这美好的想法而动容。
如果可以,他想一直为迟娘梳头。
可是在公主的眼皮底下,这样的想法终究不能长久吧。
“怎么不继续了?”岁迟扭过头,牵住杜重时的手,“时郎?”
杜重时吓得缩手,才发现刚刚只是自己的臆想。迟娘依旧好好地背对着他,等他梳发。
我究竟在想什么?
杜重时摇头,怨艾地想。
简单地束好了头发,杜重时收回手,请岁迟试试松紧。
岁迟未觉异样,倾身凭栏,借池水以自赏,觉得真是不错,便夸赞起来。随后,从时郎手中接过弓,背到背上。
“走吧。”
此番带回两只兔子。杜重时炖了一只,把另一只养在笼子里,又下了一锅面条。
岁迟早上吃得清淡,没多久就困了,便告别杜重时,回房休息。临走前,又将灵堂上了锁。
“我去睡觉了,晚上见。”
这是第一次,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杜重时很期待,连打扫宅院都振奋了许多。
只是灵堂里的声音……
杜重时抿唇。
没想到白天都这么明显。低低的童声,好像在呼唤“驸马”“驸马”。
是我的幻觉吗?
杜重时捂住耳朵。
“你若不来的话,我就……”
你就……
“杀了你最爱的人!”
杜重时睁大了眼睛。
扫把落在地上。杜重时回首,看到灵堂前的锁安静地挂着。
他在院子里徘徊许久,没有听到相似的声音,这才安心地捡起扫把,却不敢继续呆着了。
只要躲远一点,就算是真的,也可以装作没听到吧。
因为迟娘不让我进去,就算是公主的命令,我也……
杜重时咬牙打着战。
可是今天晚上,公主又要责打迟娘了。
能不能,让他代替迟娘?
日落之前,他又到院子里张望了一会儿。灵堂依旧十分安静。迟娘好像还没有睡醒,至今不曾现身。实际上,他也没有见过迟娘在夜晚走进灵堂。
也许有别的通道?
正想着,又听到敲门声。
杜重时快要麻木了,心想,无论是逃命者还是乞丐还是快要饿死的小孩,我都不去理睬了。
来者却很有礼貌,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门,朗声问道:“此中可有恶鬼?”
他并没有一上来就要开门,反而让杜重时放心了一些。
“没有。”杜重时瞥过眼道。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
“贫道见到一团黑气盘踞于此,想是妖物潜伏。道友,此宅危险,还是早日离开为好。”
他知道?
杜重时不由嘟囔:那还问我做什么?
“我不能离开。”杜重时答道,“你到别处去吧,这里也不能让你进来。”
“你待在这里,迟早会被恶鬼吞噬。”道士说,“今夜阴气很重,恶鬼可能会冲破枷锁。”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杜重时十分困惑。
他说的话有理有据,像个正常人。可是正常人,怎么会在日落之后出现?
“你只是想骗我开门吧?”杜重时说,“每天晚上都有像你这样的人,想要进来。但是这儿有规矩,晚上不能进出的。”
“那是因为外面有妖魔。”道士笑道,“镇上死了很多人,都是妖魔作祟。只有在门上贴了符文,才能挡住妖魔。”
“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他们不能进入宅子?”杜重时问,“这个门上也没有贴符。”
“那是因为它们不想惹恼里面的恶鬼。”道士说,“在恶鬼的领地上,你就是它的食物。但是只要你主动开门,他们就能把你带走。”
道士言之有理。但杜重时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活着?”
日已西沉,门外早该妖魔四起才对。
“因为我是收妖人。”
他的话语仿佛引起了灵堂的响应,门锁发出了轻微的震荡。
杜重时缩了缩脚,怀疑地看向门外。
这个时候,迟娘在哪里?
道士警告道:“它又要开始了。初一和十五是它最暴躁的时候,在它周围,无论是人还是灵,都会受到波及。”
杜重时缄默不语。
道士顿了一会儿,又问:“那里面有你在意的人?”
杜重时一颤,望向了大门。
道士说:“我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她似乎受到恶鬼的控制,必须为恶鬼效力。你是否看见她身上的烙印?那就是恶鬼施加控制的媒介。”
这话倒和从老妇人处听到的无二。杜重时不由猜测:“镇民的符纸也是你给的吗?”
“当然。”
道士将符纸穿过门缝,给杜重时看。白底黑文,和在老妇人家看到的十分相似。
杜重时将信将疑。
灵堂内再次传来凄厉的惨叫,还有几声隐忍的闷哼;鞭笞似乎比往常更加激烈。
杜重时的心瞬间揪起。他不由问:“倘若一直被控制,会怎样?”
“会被吞噬。”道士声音沉沉,“那个人的生气已经没有多少了,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也会变成恶鬼。”
也就是说,迟娘果然还是人。
只要迟娘还是人,就有救……不是吗?
“怎么才能……”杜重时刚张开口,便噤了声。
空泉冷漠的脸出现在一侧。
他几乎忘了,宅子里还有其他的灵。
“你在跟谁说话?”毒辣的目光锁在他的咽喉上。
虽然听命于迟娘,但空泉绝非纯善之辈。
杜重时感觉,如有机会,它一定会把自己掐死。
“没有谁……”
杜重时望向大门。门外早已没了声音。
那道士也逃走了吗?
空泉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等到灵堂的动静稍歇,才缓缓转身,消失在回廊入口。
后半夜,空泉将杜重时的异状透露给岁迟。岁迟刚完成了六套降魔拳法,还要出门搜集最后半块碎片,比较匆忙,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这么多天,驸马都很守规矩,不会出事的。
等拿到最后半块碎片,什么妖魔都不成问题了。
到那时……
是不是该谈婚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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